我端坐在座位上,死死地盯着晋桦一行人步入殿内,方才发现,现下我虽不想与他再以仇相待,但委实也做不到对他和颜悦色。
记仇这事,我近二十万载都落实得很到位。
晋桦入殿,先拜见天帝天后。
容墨笑道:“晋桦上仙不必多礼。”是他一贯的态度。
罢了再拜见我。
一千五百年兜兜转转,我与他的身份生生调了个转,也不知他冲我这一拜是什么心情,我只见他眼中神色复杂,也不知是悔恨还是怅然。
我心底轻笑,手上却把洛朱从我腿上移开,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拜,然后举起案上酒杯,悠然道:“千年未见,晋桦上仙依旧风姿卓然,本宫敬你一杯。”
我真真佩服自己这些年的造化,万事遗忘。
非欢殿中死寂无声。看客们大抵都怕我再发疯打起来。
晋桦再一拜,“谢尊神。”他的声音也镇静得很。
看来晋桦的造化也很高。
他转身准备落座的时候我却看到他腰间玉佩,是天边流云舒展的样子,连着一串陈旧的贝壳,有隐隐亮光。
我还记得,当年有一个小女孩,怀着满心兴奋与期待将这玉佩交到他手里,为的是救命之恩与重塑生命的感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君漫。
可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君漫,再者,君漫也不过是一个为了赎罪而产生的可怜人。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其中的桃花酿,以后的日子里,在他面前的,永远只有神界的尊神,昭华。
我那挚友未然总对我说,桃花酿微苦,喝多了伤情伤心。
未然虽然在大多时候都不大靠谱,但在品酒这一事上,我还是信他九分。
他说苦,我从前不大信,如今却堪堪喝出了些惆怅。
梦华坐在下座,用家族密音给我传话。
“姐姐心里这一千年来也太辛苦了,你和晋桦,为何不早些一刀两断,把那些恩怨理清了?如今这样吊着,累人累己是真的。”
“你可知我和晋桦挑明了的话,那中间又横亘了多少仇恨。”我传话给她,看着晋桦终是入席,只是脸上到底有些失魂落魄。“说到底,他对我有恩,这是我对他,最仁慈的做法。”当年的君漫是个不入世的天真善良女孩,而昭华,可以悲悯,可以冷酷,却唯独不能善良。
我复对她传音道:“你那爪子仁儿似的修为来姐姐我这谈什么风花雪月呢?你需知道,这四海八荒,神逃得过轮回,却是逃不过因果的,万儿八千年也是这么个理儿。你听着姐姐最多也就是觉得感伤,却误不到锥心之痛,然而姐姐亦不希望你去经历。那些个话折子上的情节,走起来泰半不好受。”我顿了顿,“妖王苍桐现下对你用心,你就要好好抓住。”
回答我的是梦华一连串的“嘿嘿嘿嘿嘿嘿……”
容墨的宴会,走的一向是持久战,车轮战的路线,是以梦华把这些宴会称为“舌头的盛宴,体重的噩梦”,她说得挺在理。
九重天夜幕渐临的时候,非欢殿中已差不多坐满,洛朱跑梦华那儿溜达去了,我半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花生。
神官又在门口大声宣话,这一次他喊的,恰恰是那末音尊神。
我扫了一眼并排的空位,直起身子,心道谱儿还蛮大。
非欢殿口有一个白色身影缓步走来,全不似他人般拘谨,那身影竟然有些饭后散步的闲适味道,一举一动之间,气度自是雍容高雅。
我一下来了兴趣,端起案上桃花酿轻抿。若说末音在众多洪荒时代后出生的神中是传说般的存在,那么对于年少时的我,末音好歹也曾算是一方偶像。
他慢慢走进,满殿的人都下跪相迎,而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整个人猛地开始颤抖,手中的酒樽竟是拿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落在案上,继而又滚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刺耳。酒洒了一桌,然而我什么也顾不得,只是死死地盯着末音的脸,拼命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万儿八千年也不可能。
我怎么忘记这张脸,饶是我羽化了,我也会记得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里,有多少个夜晚,我要靠回忆这张脸,这段往事,才能在崇华圣地那偌大的床榻上辗转成眠。
莫尘。
我为了这个人失心,入魔,血染六界,但也是这个人,成就在如今的昭华,这个打破道与魔的界限,坐在九重天巅,无悲无喜的昭华。
莫尘。
莫忘前尘。
末音走上前来,俯身拾起地上的酒樽,放到我的案上。
我看见他眼里似有淡淡笑意,他道:“昭华尊神,百闻不如一见,幸会。”
我记得一千年前冥王姬朔曾对我道:“尊神,莫尘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知道,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神仙下凡渡劫,不是妖魔隐藏真身。所以没有机会重来。
我看着末音,心想,真像,真像。
我觉得我疯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相信,因为莫尘早已魂飞魄散,永远消失,无所寄托。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然而我想看看,确认后再次陷入绝望,我明白,这是一个绝望者在死前衍生出来的希望。
于是我亦笑道:“末音尊神,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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