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浩荡,正是寒食佳节,南国美地细雨漾漾。
江西省洪州府江南西路,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直抵到西门。一座建构恢弘的宅邸之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立着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上青旗飞舞。如此大的府邸,旗上却气魄寥寥,只绣着百鸟图,丝线相掺,旗面光滑平整,繁而不复。
门前空空荡荡,也没有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但有抱鼓石踞于门前两侧,左首一个“螺蚌”,右首一个“如意”,雕梁画栋,裁月镂云,十分讲究。
只看门庭抱鼓石样貌,便可知道府邸主人身份非贵即富,却也不是什么古板之人。大宅朱漆大门,设立在前檐金柱间,七檩前后檐,宽敞明亮。门顶匾额写着“黎世庐”三个金漆大字,笔锋大气恢弘。
进门处,一座青石砌成的照壁,足有半丈多高。照壁上左首雕刻着一头古代的吉祥瑞兽“天禄”,张牙舞爪,神态威猛;右首镌刻着一头“獬豸”,大小如牛,独角明目,凶煞至极。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一阵熙攘。才看见黎世庐西侧大街上,冲出七八骑马来,聿聿作响。当先是一匹黑马,蹄儿蹬得飞快。马儿浑身漆黑,只额头上有一细长白点,马鞍马镫都以烂铁打就。鞍上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容貌秀美,眉间有一黑痣,身穿锦衣绸缎,腰悬青色宝剑,剑穗如絮。
行人原本好生走着,却好像都知道这来人的利害,见了黑马少年,都纷纷欺身避开。偌大的马道之中,仅有一鹅黄色衣服的人自顾自走到,竟是岿然不动,十分扎眼。
少年本就归家心切,熟门熟路,加之这“黑的卢”行得飞快,哪料到马道中央会有不怕死的人。少年远远抬头看到,有一老头子,青须长发,戴一顶斗笠,腰悬青瓢葫芦,低头行在路中。心中一凛,只得狠命勒那缰绳。口中嚷道:“老人家,赶快让开,不然这马儿就要撞上你了!”
其时,最后一句“撞上你了”从少年口中说出来,已是来不及了,一人,一马,本就迎面相对,常人哪有如此快的反应,眼看就要撞上。谁知道眼前一晃,一道紫影落到跟前,朝着马首就劈出一掌,江南西路传来一阵马嘶哀嚎。
原是有人在危急时刻,放了道气墙在“黑的卢”身前,气墙绵软有质,用了一股巧劲化去了马儿的冲力。这一人一马,只知道方才是撞在了一条大花棉被上了。适才“黑的卢”嘶鸣哀嚎,倒也不是疼痛,只是受了惊吓。若是普通马,如今只怕是惊恐失措,脱缰乱窜了。
少年一怔,抬眸看了看眼前施展气墙之人,果不其然,正是父亲白慕华,心下骇然,脱口道:“爹爹!”
白慕华虽已年过中年,三尺青须,却一身紫衣,气魄不凡,方才凌空劈出一掌,不知道手何时已收回袖中,两手别在身后,先是面色一冷,道:“守溪,你怎么回事,爹爹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儿当处事冷静,行事方正。近郊处,我便让你慢下步来,到了城路上却还不收敛。你若不听,一直莽莽撞撞下去,终会酿下大祸。”
少年一手抚着“白的卢”马鬃,面露怜惜,当即下马道:“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其时,身后四骑也跟了上来,有一骑虚位以待,其余骑者皆一色青布短衣。其中一瘦高个,笑道:“老爷,您的轻功果真了得,连少爷的‘黑的卢’也追将得上。”
另一个黑脸黄须的大汉哈哈一笑,接了一句:“我们日夜赶路,从兖州到洪州,不知道累坏了多少马儿。也就只有少主的‘黑的卢’伶俐得紧,累了就兀自停下蹄儿来,谁来驱赶它都不听,不过只要稍息片刻,这畜生又疾驰追了上来。老爷也勿须多怪,少爷性情内敛,向来持重得紧,只怕是这畜生实在过于蛮横,少爷无法好生驾驭了。”
说到这,少年脸上一红,头弓得更低了。
白慕华脸色转晴,再向鹅黄色衣服的老人家深作了一揖,说道:“老人家,可有大碍没有,犬子莽撞,是白某人管教无方,平日被骄纵溺爱惯了。老人家如不嫌弃,可到寒舍一聚,粗茶淡饭,三杯两盏,也算白某人向老人家请罪了。”
洪州的白姓之人实在少得可怜,再看如此阵仗,车马众多,华衣锦服。一看便知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医药世家,“黎世庐”的白慕华。
白家世代为医,祖辈皆医术高超,从江湖郎中到小小医官,直到白慕华的“爷爷辈”,远智公医术登峰造极,三根银针,治好了皇帝的顽疾,成为红极一时的大御医,官阶正六品。天恩浩荡,珠宝福禄,享用不尽。
只到了白慕华“父亲”白正风这一辈,恰逢先帝驾崩,新皇荒淫,举国靡靡,就是连众医官都宴乐不断。几斤黄汤灌肚,哪还有什么医者心,哪顾得着妙手济世?于此,白家医术始有败落迹象。白正风心中自也有教化祖训,只是日夜责备自己。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朝廷之风一日不改弦更张,就无远志可图。终于,白正风一气之下还是辞官故里,途径华阴,却遇一算命先生手持紫薇命盘,一语道出其命途:“时得日贵,晚添贵子。”时年,白正风五十有三,膝下倒是果真无子,听得此言,回想自己早年书生意气,也算是共享盛世,这“时得日贵到”倒是不假。此番灰心丧志,仕途飘摇也就罢了,只忧晚来无子承欢,寂寞寥寥,不料算命先生只言片语,却正中了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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