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亲人的一瞬间,他便知道,有些该他做的事情,他注定逃不掉。当躺在床上、重伤奄奄一息的六叔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一百多口人呐……一夜之间全死了,全死了……你要记得,这仇,不共戴天!”他分明感觉得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死死压着,喘不过气来。也许他可以泯灭恩仇,但总会有人割不掉,这是他们白门共同的恩怨。六叔一家,除了他和长子,全部被杀。八十多岁的老爹、相爱一生的结发妻子、刚刚满月的小儿子……那样铮铮的汉子,却人到中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挂念,如何狠得下心去要求他放下这些怨恨。
他出到屋子外面。
雨势不见大也不见小,就那么一直下着,好像它从来便是这样,一直下,不徐不缓。
不远处有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嬉笑声传得老远,让人听得都妒忌起来。他知道,这仇,若自己不去了结,便迟早会轮到他们,甚至等不及他们长大。那样的年华才刚刚发芽,而自己却早已不枉此生,白清冷远远看着他们,想起三爷爷和他说的那句话:
你是白家的长子长孙,这些,你该懂。
该懂……
他早就注意到那些玩耍的孩子一边,靠墙静静坐着一个看天的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怎么不过去?”
“我比他们大,怎么能成天只想着打打闹闹。”
“那你在想什么?”
“我要练剑,给爷爷、娘还有弟弟报仇。”
“剑可不是用来报仇的。”
“但我要报仇,只能用剑。”
“如果你的仇人被别人杀了呢?”
少年想了想,“那就算了,反正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那你还会继续练剑么?”
“会,我喜欢剑。”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不再多说什么。
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想好,只等写出那套自己为之痴迷了半生的剑法,他便会去做他该做的事,再之后,一切也都该完结。
那天,他烫掉了背上存在了二十三年的古琴纹身。
那天老宅祠堂的牌位前,齐刷刷跪着二十七个人,脊背上全都用篆书刻下了“白门”二字。
那一天,白门始立,冷雨不灭,正值霜降时节。
多年后的白门盛极一时,那时也许没有人还会记得,当年二十七个侥幸活下来的人是怎样在废墟之上、踩着亲人的血撑起一片天,也不会记得是谁把所有的仇恨抗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阻止白门继续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晚,白家飞檐上凌空出现一个身影,执伞而立。
“白门……哈,白清冷,你到底还是要反击了,对么?”
白清冷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只是背对着他坐在回廊栏杆上,久久地看着手里的剑。
“没话说了?”君遏逆着月光立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我以为只有以前的你才会为了报仇二话不说拿着剑去找叶经年。你后来不是说,你已经看淡了么?你不是不知道你爹和我师父他们之间的矛盾,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们之间,必有一死。难道最后死的若是稽越,你还会等着我来找你报……”
“这是白家上下的选择。”白清冷终于开口,打断他,语气里是彻骨的冰冷,“我无权干涉。”
末了,又冷冷道:“你不是我,你不懂。”
君遏惊了一惊,忽地笑了出来,嘴角满是嘲讽,“是,你是无权干涉,你是被迫的,你一个人说服不了整个白家,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所以稽越他杀你们一百一十三人你白门之主就要一个不落地杀回去对么!”
“我说了,你不是我,你不懂。”语中已冰冷到了极点。
“我真不知道,这他妈到底有什么难懂的……”
白清冷一句话也不答,眼中一片暗沉,一眼看不到底。
君遏良久才抬眼看向浓重的黑暗深处,极乏一样,轻声道:“我救下那些白家人,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们不该死,只是想让他们好好地活着,能救一个便救一个罢了,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
说到这里,他忽然接不下去了。是啊,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怎么样?见死不救?亲手了结了他们,把他们从仇恨中解脱出来?
“我也是,为了让他们好好活着。”
君遏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间,忽然觉得这个人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从前的那个人,一生桀骜,睥睨天下,甚至从来都不屑于掩饰自己的yù_wàng,他爱剑,他就敢抛却名利隐姓埋名,把一生都赌出去,他恨叶经年,他就能一纸战书之下提剑而去,哪怕是嗜血时的疯狂,至少是活生生的,是热血沸腾的,是骄傲的不认输的。眼前这个人,硬邦邦、冷冰冰,眼中一片死寂,背负了太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阴暗、狠毒甚至隐忍,又怎么可能是他。
白清冷靠在廊柱上,看着雨,露出苍白的侧脸,喃喃道:“你说,我这半生,是不是很精彩,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该经历不该经历的,我都不缺了,除了没写出那本剑法,没和你一决胜负,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罢。”
伞下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站起来,扛起那把剑,走了几步,又顿住,“他杀我全家,我只杀他一个人——不过分罢。”
说完,好像那话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样,根本没有等屋檐上的人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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