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了,她竟然梦到了玉逸尘。
分别二十年,她在凉州抚育孩子,熬着等那孩子长大,曾不知多少回想要在梦中与他相见皆是枉然,那天夜里她一人睡着,半夜便见玉逸尘仍是当年的容样,先是陷在潭乌黑的焦油,接着那焦油燃成一团红色的焰火,那焰火渐渐燃旺变成了金色,他端坐正中垂着眉眼,在她哭出声的那一刻抬头,轻轻唤了声:“贞书!”
自第二日起,贞书就不肯再吃饭了。
她胸中堵着一团闷气不能下咽,自然也不肯再吃饭喝水,便是偶尔以水沾唇也不过略作样子而已。次日一早,听闻此事的杜禹从外急急跑回来,贞书洗浴通头混身沐洗的干净,破天荒饰粉描眉润脂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回头笑问杜禹道:“我可还能看?”
杜禹抹了把脸道:“非常好看。”
这成熟风韵的美妇人佯瞪了杜禹一眼:“就你嘴甜。”
杜禹终于将白塔寺搬回城中,新修葺过的白塔寺今日正值开业。杜禹一路送贞书到白塔寺,本也想跟着进去,贞书皱眉道:“我好容易出回门,一个人也不想带,不过进去略逛逛就出来,你自回你家去呗?”
杜禹只得应了,目送着贞书进寺门。如今还是初春,她穿着件松香绿的束腰长衫总拢着头发在后挽了垂髻,若不是这样临远看,杜禹都不知道贞书如今竟变的这样瘦了,她瘦的腰身空空荡荡,临进寺门时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亦叫他心中一颤。
他忽而忆起当年在东华门外,她上栈桥时也是这样望了他一眼,而他也如此刻一般无能为力的,只能远远看着。他心中似有千蚁同噬,恨不得立刻就进寺门拉她出来回家。但毕竟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便是年龄给的稳重,也叫他不能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情。
寺外大殿门上站着个小沙弥,他跟着贞书进内,合什了手先念过阿弥陀佛才道:“杜将军一力体拨银子建成如今新的白塔寺,方丈叫小僧好好领着夫人四处看一看寺中各处布置,夫人是要先上香还是各处逛逛?”
贞书启唇欲要问:我当初送来的簪子如今去了那里?
她转念一想,这样的小沙弥也不过十几岁,那簪子送到寺中十五六年,想必那时候都还没有这孩子,他又如何能知道。她也不进正殿,指了后殿道:“那就先各处逛逛吧。”
不知为何她心中焦急无比又雀跃难耐,仿如要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在这恰是三月的春花满院中进了内院,内里一进仍是供奉佛身的大殿,旁边各处是偏殿。贞书无心进那些香火缭绕的大殿,一直往内走着,到了最后一进,忽而有人唤那沙弥,沙弥行过一礼道:“夫人请稍等,今日有开光法典寺中很是忙碌,小僧马上就来。”
贞书站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那小沙弥回来,自己一人提裙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这是僧人们起居休憩之处,如今外面忙碌,这内院自然空空荡荡。寺内西墙下几株墙高的桃树正开着满树桃花。
花下一尊披着红色□□的金身僧人在供桌上坐着,贞书只看得一眼,后背如有重锤砸过不能站稳,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多少回替他读完《大唐西域记》起身要走时回头,他便这样背身僧坐,那个背影刻在她心中有深深的沟豁,便是再过二十年,只需一眼她也能即刻认出来。
贞书才要往前,便见那小沙弥已经赶了上来。
他见贞书望着金身,合什双手道:“这是我们寺中的玉隐法师,去世后坐缸三年肉身不腐,寺中便替他塑了金身,今日恰逢新寺落成,亦是法师金身的开光典礼。”
贞书开口已是颤音:“这玉隐法师是你们白塔寺的僧人?”
小沙弥道:“是。他本为黑水城城主,十六年前在城外白塔寺剔度出家,在我们白塔寺为僧,十六年前他带着几个僧众一同游历当年大唐圣僧曾游历过的西行之路,回来后便一直在凉州一带各寺讲经说法四处游历,直到三年前圆寂。”
贞书站都站不稳,一手抓了那小沙弥的手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沙弥也见贞书面色苍白额间渗着细汗,忙扶了她的手问道:“夫人要不要到禅堂中歇缓歇缓,饮些茶再去?”
贞书索性再不要小沙弥扶着,自己一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那桃花掩映的地方,背身裹金的僧人背影越发熟悉,她心头阵阵发酸,却不敢再往前一步。小沙弥赶上来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要不小僧去取把椅子来给你坐着?”
“好。”贞书挥手道:“你去吧。”
她定了定神思,一步步往前挪着,直挪到了桃树下才回头望那金身。小沙弥取了椅子来,她便坐在那桃树下看着。外面渐渐忙碌起来,嚣声四起,梵音阵阵,来往的僧侣们步履轻快,却无有一人来相扰。
贞书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当初头一回跟你出门,我曾在万寿寺佛前许了个愿,我说,佛祖啊,若我身边这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我便决意嫁于他,纵将来被无情弃之,不悔不羞。”
那小沙弥端了杯茶来,贞书接了在怀中抱着,茶水的热气透瓷而出暖着她渐寒的身体,与她天地之间无处诉说的悔与罪,和从离开他就无处可消解的寂寞,二十年来为了孩子而维系的那一口气渐渐消散,她连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累,恨不得就此灰飞烟灭,脱离这*的躯壳好脱离对自己的厌憎。
她早该想到的,只要他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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