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很平常的初三某一天,放学后黄昏缓驰而来,因此知夜渐短。我迎头夕阳,眼吸着红云的光,没有觉得它会不适,好像戏台下的观客(那个我)被戏子的一滴泪吸引。
其实,单只我个人的认为。那一日的夕阳究竟是有多美呢,我不知道。回头再去描摹,印象也不过只是确认出“夕阳”这个普通的词汇。是一个平常的只需要好一点的天气就都能见的日落,是a市一年三百天能看到的没有特别轮廓的日落。
这一年仲夏之日,我已十五岁,我的母亲阿桡选择死,我在浴室里抱着自己身子,任花洒的冷水泼在后背,幻想能滴水穿脊,见证曾经因失却亲人而悲伤过。
我就此完成我的成人礼,透明晶莹的,又有着深刻记认,更像是一下子瘦了十斤一般无所谓生趣。
张驰再是我母的旧朋友,四十出头,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中心主任,结过婚也离过婚,一个九岁的儿子,随他母。
因张驰再,阿桡的《一世人》得以出版问世。
我是在读过它之后,才找到张驰再。我母这样死去,我第一个想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驰再。我在他的单身公寓里洗澡,睡在他的客房里,他就说我有洁癖,像阿桡一样有洁癖。
他用洁癖这个词,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是说阿桡从不与人接触,从不让人碰,她比之我,要更为冷漠和抗拒世界世人。
我醒来,果然便见张驰再。
他看上去好难过,比我难过得多。我的手不由碰他的脸,拇指划过下巴,又揉着胡茬,被他拿下了手。他的动作很轻缓,让我恍惚以为我们真的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我把我们想象成了《雪自欢》里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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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温柔的动作,重复了很多年,连之间细微的时间差也不过是零点零几秒。我无数次希望,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将我的手和他的皮肉接合。让我当以为,我和他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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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回,坐在床上,垂头抓着一双小腿。大概,觉得是让他以为我在难过时,脱口便说,“就算我的相貌或是习性继承了她,你也不会错认我。”
我到底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再活十四十五年,你仍然不会看我。阿桡就算已死百年,你还是喜欢着她。可是你不是那个唯一爱她的人。我也那么爱她,爱她这沉默肃杀一般的平生。你们那么多人,怎么会没有一个人阻止她呢?”
我呵呵笑过,抬头望着张驰再,两行泪便滚落下来,我便用双手捂泪脸,但泪水仍然流出指缝流过手背沿着手臂至手肘断流。张驰再扶我手肘,我推开,背身将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听到门关合的声音,几分钟后我出房间,做好的饭搁在桌上,张驰再还要去上班。
我离开了张驰再的家,离开了康家,我选择离家出走,和我母选择死一样。我们其实很像,我在b城被一个不相识的少年带回家时,我就觉得我是无可避免地走入了我母的人生轨道上。
这个家,不像我所认识的那些“家”,浓厚又纯净的陌生却好安心的味道,有太阳和雨水暖暖潮潮的生活之味,还有叫做蓝宸的人,他的眼和胎记,人类的身原来是会很温暖的。
日落的光投射进来,温和沐浴,金碧辉煌,好像预知一个灿烂诡异的人生。我碰触他的肩与背,体味着想象着,这个人可能就是那个人,那个我不得见但留着一样的血的人。
我叫唐沧生,唐是母原来的姓,沧是和那个人一样的沧。
b城,是阿桡的故乡。
那是很多人的故乡,当然有数亿倍那些人都不知它,知它的还有死神。死神不会放过每一个死。
我十八岁那一年,已成为舞者的我,时有过分地与世界世人相处,他们都说舞者沧生是乖僻天才,天才都神经病。我不要活成阿桡那般隐蔽的平静,尽管那可能就是她意愿想活的活法,而我付诸烈性和丰盛,因为我的心有洞,不似阿桡本无心遂无感不存有那个洞。
我见到了杜沧辑。没有人知他是否记得阿桡,但他认了我。
我是他所爱女儿。
我们得以维系,不因阿桡。
阿桡命途短暂,沧辑一生不负谁人。
只我终生都无法获知自己的身世。
我不知我母,是连椅桡?是盛子夜?是聂森涟?是她们中的哪一个?
我们的故事,在浮生大流中消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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