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谷是一个沉睡在史籍夹缝里的地名。现实中,这座山谷也一样默默无闻。
它位于橡津东岸起伏的山陵之间,春秋随着渂江的支流汄河的涨落而隐现。
百年前,三足部部众散居在这处密林深坳中,潜踪匿影,勉力存活。
百年后,这里又恢复了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模样。
百年之间,只有鹧鸪鸟的啼鸣一直在谷中回荡。
“咕、咕咕——”
“喀嚓——”
鸟啼中错落着树枝折断的声响,将山谷间幽静浑然的空气凿出数道细碎的裂缝。
在零星树影漫不经心的掩护下,有个年轻男人一边挥刀将挡路的灌木劈开,一边迂回向西面迈进。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蛇皮软甲,腰身有些宽大。因为横冲直撞,他的裤脚被横生的枝条划破了几道口子,但他毫不在意,昂首阔步,显得神气十足。
“哎哟,公子,慢点……”
“这路不好走,仔细脚下!”
“往西——不不,转右。”
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随从跟在公子身后,腿脚还算利落,但他东张西望,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辨认方向并提醒前方的主人小心各种潜在的危险。
年轻的公子看不上老随从的胆怯和畏缩。
“够了!这荒山哪来的路?我要是不走……”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反问道,“怎么替我们鲎蝎部的大军开路?”
“哎哟,我的公子呀,你千万不要说这种逾越本分的话,”老随从快步追上公子,气息不稳,“公子是厉氏二房的次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大房的子弟去。这次起事,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子弟出门,倘若公子立了功,那算什么呀?依我看,公子还是安分一点,混过这十天半月,回去也好交差。”
受到规劝的厉公子勃然大怒,身旁的矮木便遭了殃。
“你这个鼠目寸光的蠢东西!”厉公子收回泄愤的刀,用它指着老随从大骂,“当家的没有派大房的人为鲎蝎部起事出力吗?那死了的厉鸣是怎么回事?厉氏的子弟,无论大房二房,出了门,别人都只当我们是姓厉的。”
老随从紧盯着颤动的刀尖,惊恐不已。
厉公子以为自己说服了老随从,正要继续向前。
不料,老随从突然跪下,也不理会杂木刺人,自顾自嚎哭起来。
“公子呀,就是因为六公子死了,我们厉氏才要吃这个教训、不能再做出头鸟。其他人……他们都等着抓我们厉氏的错处呢!公子,别的人、别的事,我劝不动,也没本事去改变什么,但公子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公子的命就是我的命,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害公子呢?”
厉公子动容了。然而家族规矩森严,他好不容易遇上出门历练的机会,此时决不愿意放弃。
“别人想害我,也得挑时候。”他不再恶声恶气,但不减坚决,“现在谁不知道厉鸣是因为容圣女无能、援助不及才无辜惨死的?他们容氏要是敢专门针对厉氏子弟下手,这仇就结深了、结死了。现在,他们倒还怕我挑事呢!根本没人敢来招惹我。”
厉公子话一说完,老随从就抢着反驳道:“那都是面上的不敢,实际上,他们巴不得公子出事!这里荒郊野外的……茹副尉要是好心,怎么会派公子一个人去查探林子西边出现的不明烟火?要是碰上一伙贼人,公子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你瞎说什么!走了这么远,连个人影也没看到,哪里有什么贼人?”厉公子呵斥了老随从一句,接着才说出他的看法,“肯定是我们这队人里头有人耐不住行军艰辛,偷偷溜出来开小灶、吃独食了。我敢说,肯定是容讷他们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干的。”
老随从也固执,仍旧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道:“唉!公子明知道容氏那几位公子品行不好,何苦去和他们为难?这不是白白给自己惹麻烦吗?”
“抓住违令生火者岂是我自己给自己惹麻烦这么简单?要是害得我们队伍的行踪被卫府发现、拖累大计,容讷几人才真是死不足惜!要是在这件事上当了缩头乌龟,那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厉公子大义凛然。
老随从终于被说得哑口无言。
厉公子恢复了志得意满。
二人继续前行,过了一会儿,便将低矮的灌木甩在身后,迎头走入一片茂密的树林。
天光突然昏暗下来,鹧鸪鸟的啼叫变得一声急过一声。
“咕咕、咕——”
“这叫声,”老随从走得气喘吁吁,顿了顿才把话说完,“听得我心慌……”
厉公子没有理睬。
“我总感觉,有些不详……”
“咕咕——”
“公子,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天色看起来好像……”
“啰嗦什么!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厉公子收起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劈刀,赌气说,“我父亲是要你来帮我的忙,不是要你来拖我的后腿。你整天唠唠叨叨,说的话又没一句中听的。我真该把你赶回老宅去,省得碍眼!”
老随从向来受气惯了,倒也不认为厉公子真的要赶走他。
他既没有出声顶撞,也没有开口求情,只是撇撇嘴,伸手抹了一下眼角,依然跟在厉公子后面亦步亦趋。
二人各怀心事,竟都没有注意到鹧鸪鸟的叫声突然全都消失了。
厉公子耳中只听见追逐在他身后的老随从时疾时徐的脚步声,而双眼却疏忽了脚下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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