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周老爷同江善德在书房小坐了片刻便离开。
周氏命春梅将客房收拾出来,自己则亲自侍奉父亲洗漱。
父女二人一直沉默着,谁也不开口。
直到洗漱罢,周老爷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氏也不问他因何叹气,只神色淡淡的帮他收拾着东西。
沉默良久,周老爷终于开口。“你坐下。”
周氏放下东西,转身坐在一旁,低眉不语。
周老爷眉头深锁,眸色复杂。“我知道你怨我。”
周氏抬眼,微微一笑。“女儿没什么可怨的,非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上辈子没积德。”
周老爷攥紧拳头。“你这到底是跟谁赌气?!”
周氏别开眼,红了眼眶。
周老爷叹息。“我知道你怨我从小待你太过严苛,也怨我没能在京城时为你好好谋个前程,怨我贪图江家那几亩田地而胡乱嫁了你……”
周老爷欲言又止,轻轻拍案。“……你哪知为父的难处啊!!”
周氏默默流泪,眼中带着倔强与不屑。
周老爷摇头。“你从小养在深闺里,哪知世上险恶,京中那些达官显贵,一个个都是表面光鲜,内里的腌臜是你想都想不到的。且不说他们,就说这江家,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都乱成这样,何况其他呢?”
说着,周老爷压低声音道:“当下世道不同了,皇帝昏庸,朝纲紊乱,世情衰败乃是大势所趋,非你我力所能及。”
周氏大惊。
她深知素来谨慎,从不敢说别人半点不是,如今竟背地里说起了皇帝昏庸。
震惊之余,周氏终于明白,周老爷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什么,而是实实在在的说心里话。
周氏忽然觉得,她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
周老爷语重心长。“我能做的,就是带着你们远离是非之地,不奢求荣华富贵,但求平安无事。这也是为何我急于在此地安身立业的缘故。”
周氏不解。“既如此,你又为何撺掇我公公捐官?”
周老爷道:“倘或不哄他捐官,他又怎肯出卖田产?再者,这些产业在我手中尚且可保,在他手中,恐怕到头来就什么都落不下了。我原本筹划着,待田产入手,就让你找个由头闹他一闹,让这江念忠休了你,回家也好,再嫁也罢,总归不会再委屈你。如今看来倒不必那么麻烦了,你明日就跟我回去罢!”
周氏一口否决。“我不走!”
周老爷一愣,疑惑道:“不走?为何不走?在这里你还能有什么盼头?”
周氏冷冷道:“那我跟你回去便能有盼头了?家里容不容的下我先另说,就算再嫁,我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去了人家怎会不轻贱我?”
周老爷气道:“那也比你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寡妇强!何况你又没给江家生下一儿半女,将来他们就不会轻贱于你了吗?!嫁了别人,好歹还能生几个孩子,到头来不至于孤苦无依!”
周氏倏地起身。“我自有我的打算,父亲不必操心了,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回去罢!”
走出客房,周氏走了一截儿,忽然顿足。
思咐片刻,她又扭头进了书房。
她神色肃穆,将周老爷方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于江善德听。
说罢,周氏叹了口气。“父命难为,儿媳也不敢忤逆。临行前,还有几句话想跟爹说。”
江善德愁容满面,意欲挽留却又开不了口,沉默不语。
周氏道:“爹本性仁厚,又听得进劝谏,这本是好事。可太能听的进去,就是俗话说的耳根子软了。话不论好坏,只要听着有些道理,爹就不辨是非,全盘接受了,这哪成呢?”
江善德诚恳的点头。
周氏又道:“再说,这家里大小琐事,本就不该爷们儿们过问,男人心思粗,家事上不比女人思虑的缜密周到。爹的才干,该应用到外头才是。只可惜,婆婆身子不大好,如今有了身孕更是不能掌家,儿媳也要走了,家里大小事都要交予凤姨娘了。可风姨娘比儿媳还要小上两岁,儿媳到底是不能放心啊!”
江善德听的十分感动。“原是我江家对不住你的多,你要走,我都没有颜面说一句挽留的话,可你还这样为我们操心,着实让我这当爹的无地自容啊!”
周氏抹泪道:“爹说的是哪里的话,儿媳本就不愿离开的,自嫁进江家的那天起,儿媳就暗自发誓,此生不论生死,都是江家的人了。”
“好孩子……”江善德点头,宽慰道:“你放心去吧,家里还有王妈帮着……”
“爹怎么还没想明白呢?”周氏叹道:“儿媳没有贬低王大娘的意思,可万事我们都要实事求是才行。王大娘虽是真心疼惜爹,可她终归只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爹事事都听她的,又岂会有知书达理的做派呢?就说婆婆身边的丫鬟小红,这件事爹从未去考证过便被哄着下了决断,岂不是冤枉了好人么?!”
江善德赞同的点头。“此言甚是,只是……我也并非全无依据,这三年孝期里,念忠从未出过江家大门,除了小红还能有谁呢?”
周氏摇头。“爹怎么知道他从未出去过呢?难不成要出去只有走大门么?翻墙出不去,还是钻狗洞出不去?再或者他不出去,别人进来呢?这都未可知啊。何况,相公今日说胡话,满嘴喊着阿娇,儿媳想着,这阿娇才是那罪魁祸首。”
“阿娇……”江善德沉吟一句,骤然惊道:“阿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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