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幻化到空蒙里去了。我不是说大概过了有半个秋天吗?——等到院子里的花草渐渐地减少了,显得很空阔。落叶却在阶下多起来,金鱼缸里早没了水。天更蓝,更长;澹远的秋有转入阴沉的冬的样儿了。就在这样一个蓝天的早晨,我又照例伏下身子,去看兔子丢了没有。——奇怪,床下面空空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再仔细看,只看到两个小兔凄凉地互相偎着睡。它们的母亲跑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刻慌了。汗流遍了全身。本来,几天以来,大兔子的胆更大了,常常自己偷跑到天井里去。这次恐怕又是自己偷跑出去了吧。但各处,屋里,屋外,都找到了,没有影,回头又看到两个小兔子偎在我的脚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袭进了我的心。我哭了,我是很早就离开母亲的。我时常想到她。我感到凄凉和寂寞。看来这两个小兔子也同我一样地感到凄凉和寂寞吧。我没地方倾诉,除非在梦里,小兔子又向哪里,而且又怎样倾诉呢?——我又哭了。起初,我还有希望,我希望大兔子会自己跑回来,蓦地给我一个大的欢喜。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我这希望终于成了泡影。我却更爱这两个小兔子了。以前我爱它们,因为它们红亮的眼睛,雪絮似的软毛。这以后的爱里,却掺入了同情。有时我还想拿我的爱抚来弥补它们失掉母亲的悲哀。但这哪是可能的呢?眼看它们渐渐消瘦了下去。在屋里跑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轻快了,时常偎到我的脚下来。我把它们抱在怀里,也驯顺地伏着不动。当我看到它们踽踽地走开的时候,小小的心真的充满了无名的悲哀呢!这样的情况也没能延长多久,两三天以后,我忽然发现在屋里跑着的只有一个兔子,那个同伴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慌了,又各处地找:墙隅,桌下,又在天井里各处找,低声唤着,落叶在脚下索索地响。终于,没有影。当我看到这剩下的一个小生命孤独地踱着的时候,再听檐边秋天特有的风声,眼泪又流下来了。——它在找它的母亲吗?找它的兄弟吗?为什么连叹息一声也不呢?宝石似的眼睛里也仿佛含着晶莹的泪珠了。夜里,在微明的灯光下,我不见它在床下沉睡;它只是不停地在屋里跑着。这冷硬的土地,这漫漫的秋的长夜,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偎着,凄凉的冷梦萦绕着它。它怎能睡得下去呢?第二天的早晨,天更蓝,蓝得有点古怪。小屋里照得通明,小兔在我眼前跑过的时候,洁白的茸毛上,仿佛有一点红,一闪,我再看,就在透明红润的耳朵旁边,发现一点血痕——一只一点,衬了雪白的毛,更显得红艳,像鸡血石上的斑,像西天一点晚霞。我却真有点焦急了。我听人说,兔子只要见血,无论多少一滴,就会死去的。这剩下的一个没有母亲、没有兄弟的孤独的小生命也要死去吗?我不相信,这比神话还渺茫,然而摆在眼前的却就是那一点红艳的血痕,怎样否认呢?我把它抱了起来,它仿佛也知道有什么不幸要临到它身上,只伏在我的怀里,不动,放下,也不大跑了。就在这天的末尾,在黄昏的微光里,当我再伏下头去看床下的时候,除了一堆白菜和豆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各处找了找,也没找到什么。我早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我也想:这样倒也好。不然,孤零零的一个活在这世界上,得不到一点温热,在凄凉和寂寞的袭击下,这长长的一生又怎样消磨呢?我不哭,但是眼泪却流到肚子里去了,悲哀沉重地压在心头,我想到了故乡里的母亲。就这样,半个秋天以来,在我床下面跑出跑进的三个兔子一个都不见了。我再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读书的时候,从书页上面,什么都看不到了。从有着风和雨的痕迹的玻璃窗里望出去:海棠树早落净了叶子,只剩下秃光的枝干,撑着晴晴的秋的长空。夜里,我再听到外面窸窸窣窣地响的时候,我又疑心是猫。我从蒙眬中醒转来,虽然有时也会在窗洞里看到两盏灯似的圆圆的眼睛。但是看床下的时候,却没有兔子来回地踱着了。眼一花,便会看到满地凌乱的影子,一溜黑烟,一溜白烟,再仔细看,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暗淡的灯照彻了冷寂的秋夜,外面又窸窣地响,是雨吧?冷栗,寂寞,混上了一点轻微空漠的悲哀,压住了我的心。一切都空虚。我能再做什么样的梦呢?1934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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