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狗都有个名字,任何有主人的狗,对不对?在这一带附近,大部分狗叫嘟嘟,或者花花,宝宝,那种叠词。就算修车铺的狗也有个名字,比如说自行车摊那儿的那条黑狗,他本来只不过是条流浪狗,在车铺边转悠久了,成了铺主的宠物,它叫小黑。真没创意,人在给狗取名字的时候永远那么漫不经心,就那么随便应付一下,找个代号,唤它的时候能唤得到,也不管世界上有多少狗重名。
只有我没有名字。这主要是因为我没什么必要非要有个名字,我就像半条流浪狗,通过一扇24小时敞开的门洞进进出出。我的主人大概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因为她老在出差。大部分时间,在这个乡下别墅,我和另一条灰狗一块儿生活,保姆每两三天来一次,打扫打扫卫生,换换我们的狗盆,把狗粮放在一个巨大透明的喂食器里,每按压一下,就有两三颗会掉进狗盆,还有一个水罐,通过一个麻烦的要命的导管供咱们舔吸。去他妈的,那种东西大概只有老鼠和兔子才能喝饱。
我们几乎不吃保姆给的狗粮,毕竟,外面是更广阔的世界,在这个郊区别墅群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有趣的东西。出了小区,各种烧烤摊和火锅店都有吃不完的肉跟骨头。我每天都去,事实上除了这儿我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每天我兜兜转转,附近所有人都认识我,如果不是这么逛东逛西,日子要怎么过呢,日子可真他妈的漫长!
自从灰狗死了,我的日子更加没有指望。每天,我不是在附近的公路上乱晃,就是跟其他小区的野狗打架。忘了说了,灰狗是被毒死的,具体怎么搞的我也弄不明白,反正他吃了一个邻居给的包子馅,很快就满地打滚,不出一个晚上,它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铁门口,像一条长长的肉虫,一动不动了。真的,他直挺挺的样子真恐怖,我从来不知道狗躺直了有那么长。
它死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虽说他活着的时候咱们也不怎么讲话,咱俩不是特别合得来,他实在是太宅了,几乎成天呆在家里,而我正好相反,我一醒过来就出去,到精疲力竭才回家。
在他死后两个礼拜,主人回来过一回,这离她上次回来大概隔了三四个月了。她待了两天一夜,专门让兽医给我打了针。三个兽医。从白色面包车上下来,不仅给我量了体温,还仔细观察了我所有的皮肤和四肢。我一声不吭,我知道城里人讨厌狗瞎嚷嚷,反正,不管狗说什么,人都不会听进去,所以我表现温顺,而且佯装无知地把塞了药片的狗粮吞了下去,顺便嬉皮笑脸地摇着尾巴,在装傻这方面我真是浑然天成。
就这么摸摸我的头吧,我晃动着舌头,乖巧地看着他们,虽然我讨厌有人摸我的头。我的主人几乎从不摸我,这点令我相当满意,她是个真正对动物没有感情的人,她几乎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至于为什么收养我,我完全想不明白。
她从福利院把我带走的时候,就像是从商店买了什么东西似的,把装我的笼子交给司机,再由司机把我搬进后车厢里。汽车里的香水味让我想死,我嗷嗷嚎叫,说实话我的声音不大好听,又粗又响,这令她很不满意,她就那么一路抱怨着把我接回了家。
家倒是很美,巨大的花园虽然很荒凉,但充满小虫和阳光。房子后面是小河,河水里充满水藻,一到下午,邻居的鸭群就来来回回地在水面划过去。还有两只已经在河里生活了十年的乌龟,它们被谁弃养了,靠河里的鱼虫幸存下来,龟壳上长满了钙化的灰黄色苔藓。
我早已忘了在收养所的生活了,那儿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个梦,时间被疯狂地浓缩了,以至于那儿在我的印象里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无聊。我祈求哪天能真正忘掉可怕的事,所谓可怕的事根本不是被追赶和撕咬,不是四处流浪或者闹肚子吐出白沫,世界上最最恐怖的事是在一个监狱般狭小的收养所里每日每夜地呆着,坐着,躺着,就这么等着,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如果无人领养,日子就是没有尽头的,等啊,等。所谓生命就是躺在地上,一块几平方的圈养区域,那个安全的区域就叫绝望。
要么你能从收容所里逃出去,要么有什么人能把你接走。逃出去是冒风险的,世界上的“爱心人士”实在是太他妈的多了。有时候,如果你看起来太脏,或者无所事事,就会被附近的人举报,很快的,爱心人士就开着救助站的面包车来捉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在郊区空地上,我冲进一片垃圾场,又被三四个人从后面围剿,他们拿那种套狗圈,橡胶的,气味噁心,混合着牛肉味香精,被事先涂在狗圈上。
我很快就被捉住了。主要是我实在厌烦了这种捕捉游戏,我毫无耐心,要是有人存心要捉住我,这么来个四五次好了,我保准乖乖就范,因为逃来逃去的这他妈的实在太无聊了,要捉就捉好了,捉住又怎么样呢,且让我见识见识,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个完完全全的实验主义者,就是说我什么都乐意试一试,反正又能怎么样呢?无非是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
被领养是迟早的事,这是管理员说的,她在所有流浪狗里最看好我,“你是最漂亮的一个”,她说,为了证明这点,她把我带到门厅里的大镜子前,“看看小宝贝,看看你的小卷毛”。
我被双手托举着,凝视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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