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牧人神情肃穆,定力十足,等船客下完,他才上船。上了船,发现一船的人都盯着他,上下打量,像观赏猴子似的。何牧人抬头一望,犀利的目光和船头摇头爽的目光一碰,那阵势像两块生铁在空中撞击一般,都在彼此心里咣当地响了一下。可是俩人都不搭话,也无话说起,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何牧人走到船尾,昂头望天,满天细雨飘落,拍打他滚热的脸庞。他整个身心都是滚热的,血气十足,没有一丝凉意,根本不是大病痊愈的种。
新埠岛的墓场,都集中在东北角的一面荒坡上。坡顶视野开阔,昂面即见江水滔滔,奔腾不息,此为海岛第一大江入海口处,海口城以此得名,故曰海口。拾腿而上,坡面树木葱葱,灌木丛生,坟茔星落,互相映衬。这永恒的江水,和永恒的死亡,构成了生命中永恒的图景,可谓浑然天成,天造地设。活人是很怕寂寞的,死了似乎更怕寂寞,这死人葬于此地,亦属群居,真不枉一世辛酸苦楚。
何牧人问了路人,很轻易就找到郑佑承的坟墓。其在坡顶,居高临下,却不胜悲凉。杂草从底下绕着墓身,一直长到墓顶,海岛雨水充沛,坟身更是不耐冲刷,整个望上去,像被斩了首,断了背,颓唐潦倒。
何牧人在墓碑前默默地站了一会,泪水冲涌而出。他突然想起,忘了买一把铁铲给老恩公添新土。没办法,他只有绕着墓身把所有杂草,一棵一棵拔去,弄完这一切,他点燃红蜡烛,点燃金银纸,江风呼啦,他只好用背挡住风力,一边燃着金银纸,一边狂飙眼泪。
烧完金银纸,他扑地而跪,崩崩崩地嗑头。他这哪里是嗑头,简直就是撞地球,脚下是青青绿草,他几头撞下去,就撞塌一窝绿草。他哭状极惨,眼泪哗啦,哭声丝丝,嗑头崩崩,这怪异的祭祀模样,吸引住了前后左右的扫墓人。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都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活儿,为何如此一幅生不如死之状。
何牧人死死以头抵地,仿佛无地自容,钻地逃循,可大地青草无力消化他那悲伤的泪水,反涂了他一脸的咸水。过了好久,他慢慢抬头,紧闭双眼,默默跪坐,羞愧,忏悔,心若被巨石滚压,透不过气。就这样,他不知又坐了多久,行人已经散尽,细雨已将他打湿,可没有凉意。如果恩公愿意,他可以这样一样跪着,跪到天荒地老,江水倒流。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起身,两条小腿麻木不仁,他半天都起不来,像要瘫痪了。于是他又稍微活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忘了放鞭炮,鞭炮被包着严实,没有完全湿完,他拆完连在一起点着了,叭叭叭地响着。苍茫的天空下,这声音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死者逝矣,生者不息,此情此景,若恩公在九泉之下有知,可否瞑目安息?
何牧人又沉重的鞠了三躬,转身离去。然而就在他抬头一刹那,有一个身影犹如鬼魅般,阴沉沉,冷冰冰地凝望着他。那家伙面容清俊,书气十足,紧身束装,撑着油纸伞,皮鞋油亮,发型油光,典型的留洋学子。这可能又是恩公的学生?他心里徒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何牧人这样想,也是没错的。眼前这个沉重如山的青年俊杰,就是梁福记公子梁安。三年前,因为郑兰兰要下嫁摇头爽,他到渡口跟摇头爽干了一架,气倒了郑佑承,恩师从此卧床不起,不久离世。郑佑承的死,一半是由他而起,一半是郑兰兰惹的,他带着悲愤之情,远渡东洋日本,学习经国济世之术。结果,学业未结,阿母一封电报发往东洋,说阿爸梁福染病不起,速回国挑大梁,承担梁家事业,否则阿爸死不瞑目。没想到,他还没回到海口,梁父不等人,提前咽气走人了。
俩人就这样呆呆相望。谁都不肯第一个开口,似乎都在考验对方的忍耐。梁安可能也没想到,纵使对方想问话,已经无法开口,开口了也说不出话。所以,何牧人见对方无话,觉得无趣,准备走人。可他才走出两步,就听到了一声凌厉的吼叫:“站住!”
何牧人一下就被震住了,望着对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友好。
梁安走上来,与何牧人相隔数尺处,就钉住不前了。他冷冷地说道:“你就是传说中的何牧人吧?”
何牧人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沉默着,没有任何申辩动作。
梁安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地又吼道:“是男人,就张口说话。”
一股莫名之火,徒然生起。何牧人握紧拳头,他觉得浑身的骨骼,仿佛承受外力压迫咯咯地响着,甚至还透出一股切骨的酸痛。他是这样想的,如果这个男人敢再质问他一句,今天就打爆他的头。
俩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坡底下一阵孩子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一个小男孩子奔跑的声音,接着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跑慢点,别摔着,跑慢点。
这女人的声音太熟悉了,化成灰都不能忘。俩人目光生电,互撞了一下,都愣住了。
小男孩并不听劝,扑扑扑地跑上坡,女人在后头也扑扑扑地追着跑。小孩子冲到坡顶上,见到两个大男人僵尸般的对立着,一下子缩住了脚,惊呆了。后头的女人这时也喘气追上来,抬眼一望,立即也傻住了。
天地仿佛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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