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祁州,帝后两个就双双倒下了——一个没穿鞋,一个病床上刚爬起来,拄在雪地里吹了太久的风,受寒了,额头滚烫。陈复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两人退了热睡着了,他才得了空偷偷问叶卿为何他们半夜出城:“陛下与娘娘可是吵嘴了,要不等娘娘好些,我叫我家婆娘陪娘娘唠嗑唠嗑?”
“没事没事,”叶卿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总归是越少外人掺合越好,神神秘秘地对他说:“闺房情趣……你懂的……”
“原来如此……”陈复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这闺房情趣可真够重口味的。
折腾了一整夜,又受了寒发热,苍郁睡了一整日,睁眼时屋里亮着灯,窗外已黑透。
姬杼披了裘衣,靠着床屏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低下头冲她勾起唇角,柔声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灯光昏黄,焰色温柔。
苍郁觉得很不真实——一天之前她还觉得不跑就活不了了,此时心里却宁静祥和得很。
她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他又问她:“饿了么?想吃什么?”
她仍旧是摇头:“不饿。”
对话正常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只是他瘦削的侧脸隐约有风霜的痕迹。
“阿郁的故事,我信。”他侧过头去,望着灯火。
不看苍郁,是因为他还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从不信鬼神之力的人,竟要亲口承认这种力量的存在,仿佛过往的二十余年人生都被推翻了一般。
苍郁讶然。她虽对他说出来了,却并没有指望过他会信。
“其实前几日昏迷时,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掉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主人称之为……”
“生死之间?”苍郁脱口而出。听姬杼说了那些话,她便十分肯定,他大约也是去过那里了,只不知是如何去到的。
他为何也去了那里?又看到了什么?
“不错,正是生死之间,那人声音古怪得很,像是喉内有痰。”姬杼并没有感到惊讶:“那人说我快要死了,可助我重生,但须得答应他一个条件。我并没有答应——我以为只是个梦罢了,帝王的允诺怎可随意给出?可他又提出了另一个条件,他说……阿郁恨我,对我下了毒,若我答应肯答应他的请求,他便助我重生至阿郁未及恨我的时候……”
“重生至苍郁未及恨尔之时,亦保有尔今日记忆,何如?”那声音着实难听,让人想掐着他的脖子叫他先将痰吐出来再说话。
“乃言之事,闻之若笑谈。”姬杼懒懒回应,恶劣地模仿着他的调子,仍旧只当自己在奇异的梦中。
那声音没再响起,但他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渐至明亮,形成一条小径。
这是通往桐水巷的路,他不会忘记。姬杼转身望向身后,一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少女踏着轻盈的步子向他走来,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娇俏笑意。
“阿郁……”他讶声呼出。这是年幼一些的阿郁,面目比如今稚嫩,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千叶桃的花瓣撒了满路,少女轻盈地从花瓣中穿过,也穿过他的身子——这时他方知自己是虚幻的,她看见不见他——姬杼眼睁睁地看着苍郁走向小路尽处的宅院,在他所知的现实里,那里应是一处荒废了十数年的废墟。
少女苍郁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一瞬他的坚定突然开始破裂瓦解,那是陷入爱情的女人无意识时表露出的,他从未在苍郁脸上见过的表情。
他的心变得不平静起来。姬杼定了定神,继而追逐着苍郁,大步向那座宅院走去。
院内种着各色桃花,花下有道乌色小门。苍郁轻轻推开门,灵巧地闪身而入,门复关上。
姬杼伸出手,发现手可直接穿过去,便轻而易举地随她一道进了院子。
院子里有个少年在舞剑。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年岁不大,然浑身上下一股正气。
“连陌。”他听见苍郁甜甜地唤出少年的名字。
她从未这样唤过自己。便是最顺服的时候,那语气与此时相比,也显得虚假至极。可悲的是,若非有此对比,他兴许永不会发现。
若心是一片湖,此时便有一滴苦涩的墨滴进了湖水里,瞬间泛开满湖墨色,满心苦涩。
少年听见她的声音,停下了手中的剑,转身笑着看她,也唤她的名字:“阿郁。”
那一瞬,姬杼想杀他的心都有了。可他触不到任何——对他而言,眼前俱是虚幻;而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才是虚幻。
那个冬夜里苍郁执意独自走到路的尽头,见到废墟后的失魂落魄一直记在他的脑海中。直至见到眼前的画面,他才蓦然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尽管他曾猜测过,可直到现在他才能够深切理解。
甚至苍森如何因嫉恨而陷害苍郁,他亦能窥透一二。
其后的画面却更令他震惊——苍郁为苍瑁夫妇所迫,入宫为后。他看到了另一个苍郁,心灰意冷,屈从于命运,傀儡一般任由人摆布。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苍郁联系起来。他所知的苍郁尽管柔弱,却从未放弃过挣扎与反抗,绝不会顺应天命,置自己于这般可怜又可恨的境地。
间或他也能看到自己。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经历,看见所爱之人变成另一个人,看着另一个自己对她不闻不问,直至她生命凋零。
说不得悲,亦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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