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便很容易想起很多人，想起很多事。
然而我此世的命格是极好的，虽被爹娘丢弃在涿光山上，到底也承蒙善良的山民照顾，便养成了一副直率不羁的性子。又有涿光美景相伴，我从不感到寂寞。
第一面见到沈叹时，他的样子像是个弱冠少年。一袭白衣立于杏花落雪间，模样甚是风华。他说他在山上迷了路，希望我能待他下山，并用玉笛送我一曲《苍山雪》，算作报答。
但说实话，我也不认得下山的路。
却装作一副十分认路的样子，带着他在涿光山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
搞到最后，还是他带我下了山。
告别时，我对他道：“你教会了我认这条下山的路，按道理来说，我也该报答你。”
白衣男子不以为然。
我望着他的眼睛，说道：“等你死后，我来替你埋骨。”
他愣了愣。
“住在山腰上的老爷爷跟我说，那魔族有一位叫做蛮光的公主，成天不干别的事，就是到处搜罗神族人的死讯。神仙的骨头，都是由她亲手埋葬。听说只有经蛮光之手，那神仙的转世才会继续保持神仙的秉性。许多神仙在死前特地嘱咐后人自己的骨头要由蛮光公主来埋，是以为了让来世的自己也一并正直清廉，不作恶。”
沈叹道：“可我怎么听说，那魔族公主可不是个好人。”
“她是不是个好人，跟我对你说的这件事有关系吗？”我有些生气的道，“你只说这个条件对你来说好不好？”
那个时候，少年沈叹的笑容明媚而又温和。他说：“好。”
杏花怒放的涿光山成了我和沈叹最后的记忆。我从他那学得了《苍山雪》的谱子，取出心爱的筝同他的玉笛齐奏，整个八荒六合，都仿佛只剩下琴音与笛音。雪山上我踩过厚厚的雪扑到他怀里，是他折了一朵杏花戴在我发鬓之上，就连屋前的那株老杏树下有我与他紧紧依偎的影子，我还记得他爱唤我清儿。
紧接着便是沈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清儿，你是否愿意和我去蓬莱。
其实离开涿光山，对我来说并不是个艰难的选择。只要有他在，便是去哪我都愿意。
可我并不知，那一天便是噩梦的开始。
我很快被送进了王宫里，我忘不了献舞时年老的男人痴盯着我的那贪婪的目光，忘不了册封时远处沈叹眼角沁出的泪，忘不了长宁看向他留恋的眼神，忘不了紫极殿中铺在地上的汩汩鲜血……
我痛苦地闭上眼。
萧清该清醒了，一切，该了解了。
长宁没有食言，我终于又见到了沈叹。
沈叹的一副眉目干净，放下书册，转眸望着我。
我手脚并用爬到他脚边，先是磕了几个响头，然后仰头道：“我平生不曾求过你，可是，这最后一次，我求你……”我道，“求你，放了我吧。”
他似没有听清，一句话不说。
“我的腿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就连唯一的孩子也没了。我觉得我可能活不了太久了。如今我不再是王宫的人，不再是萧夫人，我求你放我回家，可好？”
沈叹的声音在死寂宫殿中响起，淡淡的，“放你回家？”
我重复一遍：“我活不了几天了，所以求你放了我。”身体忽然涌上一阵剧痛，喉中似有鲜血甜腥。我强忍住痛苦，却忍不住泪，“不，不止是你放了我。是我们……沈叹，我们都彼此放过吧。”
他便默在那里，时光都仿佛变得寂静。他就那样神色复杂地望着我，脸色阴晴不定，眸光却悲伤的难以言喻。
看得人心碎。
沈叹将眸敛下，语调沉沉道：“这几年，你过得很不好。”
他的眸色里缓缓带了我看不懂的沉痛和愤怒。
“我当然过得不好。”我静默垂下首，却被他一把擒住下颔。我的目光便撞上他深邃眼眸，我晓得他还不肯放过我，竟还不肯！我带着喑哑的哭腔地道：“可是我好想涿光山。”
他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情。眸中仿佛有黑色的浪潮，翻滚不定。
似乎过了很久，他敛容道：“萧清，你该冷静冷静。”语气冷冷，说，“当初你既然选择了来到蓬莱，便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此话听得我更不肯罢休，从桌上抄起花瓶边往那侍女砸去。手上没有力气，刚拿到手里边便落了下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我如同乞丐，干脆跪行上前抱住他的腿，试图用自己仅有的温度换取一丝怜悯，“大王，你把一个病得快要死的人留在宫里，岂不晦气？”抽噎道：“我只是不懂，你已经不喜欢我了，为何还要吊着我这条命？放我走吧，沈叹，从此我和你便再没有瓜葛。”艰难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的目光和我一样浸透悲哀，“给我留一点，最后对你憧憬。不要再让我继续恨你。”
他的神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我见到他放在膝上的手逐渐握成拳，便知道他又动了怒意。只听他唤来了侍女，口吻是难得的温和：“萧太妃病得不轻，还不快扶下去。”
我就像个死人般被扭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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