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堀辰雄[3]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刮起了风。”
模模糊糊记得这篇文章的最前面,写着下面这首保尔·瓦雷里[4]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可是这种表现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般的诗句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恬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由中轻井泽经过千丝瀑布到鬼押出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来这里的时候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遍野的芒草闪着金色的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越加鲜明,由山脚下开始渐渐变暗,一瞬间的工夫,便只剩下了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的亮色。
他们匆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而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理人预先打开了大门外的灯,更令人感到夜的深沉。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久木也随着凛子,一边说着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餐厅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不打算去,因此对他们来说,这是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
七月初,他们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槟干了杯。谁能想到,仅仅过了三个月,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不过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了。
比如说吧,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社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渐衰感到蒙眬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顶点去死。
水口死后紧接着是那封诬告匿名信,然后又是被降职,这都是造成久木辞职的直接导火线。但在那之前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枉此生的想法,则使久木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瞄准,在一个晴朗的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这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们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这是红色的玛歌堡葡萄酒,倒在大口高脚杯里,血一样红的葡萄酒发散出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口感甘甜醇郁,使人品味到了历经几百年历史酿造出来的欧洲的丰饶和传统,以及沉淀其中的逸乐的魅力。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走向玫瑰色的死亡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筋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像铅一样覆盖住他们全身,将他们驱入了深深的睡眠。
清晨,久木在窗帘边泄漏进来的微明中醒来,确认了凛子在他身边后,重又陷入睡梦中。凛子也一样,偶尔惊醒后,看见久木就在身边,又放心地偎着他入睡。
两人就这样沉睡,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栗色长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层层堆叠在黑油油的土地上。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这也是久木望着空中想的事。
“你的愿望是?”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这些就够了吧。”
“这些就够了。”
不管能不能实现,临死时,两个人最后的愿望只有这一个。
下午,久木和凛子一起写下了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书写了:“请原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把我们两人葬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后的要求。”并按顺序签上了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别给妻子和女儿写了遗书。凛子也给母亲写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同样只写了“请你们原谅我的任性”,但附上了一句最后离家时没有说出口的“非常感谢你们多年来对我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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