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沈徽镇日蛰伏在重华宫,几乎两耳不闻宫外事。
皇帝已准了他省俭宫内用度的奏请,同时也准了于冬至日在宫内办甲子宴,并着沈彻主理宴会一切事宜。
宫中渐渐开始流言四起,说皇帝大约会在明年春立储,人选自然是皇长子秦王殿下,而楚王则会大婚后前往封地就藩,从此远离京师。
因临近年下,传言的影响力越发明显。
往年各路官员会在年底给两位皇子敬献炭敬,炭敬的多寡体现着朝中风向。听怀风说,重华宫还从没有哪一年,炭敬数量如此稀少。
对比重华宫,建福宫可谓一派喜气热闹。
沈徽听着怀风不满的抱怨,只作一笑,继续翻着手里的书,吩咐他把东西赏下去。
于是容与就看着自己屋子里堆放的珠宝玩器,茫然不知所措。
如今他是可以和十二司秉笔平起平坐的内侍官,早已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日子过得算是惬意。
也许过不了多久,沈徽还会赏几个小内侍来专门服侍他。再过几年呢,是否也会像其他有身份的内侍那样,收几个干儿子,在外头置一个宅子,把这些金银财物通通搬进去,甚至再买几个年轻水灵的女孩儿,放在宅子里当摆设?
就是看着也高兴吧,那些过来人不是都这么说的,这么做的。
容与简直有点不敢想象那画面,如果有一天,他变成了那个样子,他还认不认得出自己。
因前世是医科生,来到这个世界,知道了自己的遭际处境,第一时间就先诊视了那个敏感的地方。让人绝望的是,他的生殖器官确凿没有了,绝望中唯一的慰藉,是还有一部分尚在,至少解手不用太丧失尊严,否则天长日久,总要在裤子里垫上一些草纸,以防尿液渗漏出来。
不过换句话说,因为那处到底还健在,所以要想发生点什么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有的内臣娶了老婆,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摆设。
可毕竟他喜欢的是男人,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当然这一点似乎也不重要了,他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里寻找爱人,身心已是残破,犹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果今生所有的遭遇都是为赎罪,为平行世界里的亲人挣一个圆满幸福,那他愿意承受,也可以甘之如饴。
这就是他目前还在努力活着,唯一的理由和意义。
脑子里迷迷滂滂,他几乎无意识地拿起一只五彩山水凤尾尊,官窑的釉厚如凝脂,莹润如玉光彩柔和,透着月光能看到粼粼如波的纹片。放下凤尾尊,又拿起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下意识吹灭了烛火,夜明珠灿然的光芒照耀满室生辉,恍若月华。
之后呢,他颓然地坐了下来,心中不辨悲喜。
自己只是一个内侍,拥有这些东西有何意义?或者即便不是内侍,如同传喜所说的位极人臣,占有这些物事又有什么意义?
诚然它们都是世间至美,如同他更喜欢的古籍书画一样,可以令人沉迷,可相对于器物珍玩,人不过是时光悠悠里的过客,也许除却帝王,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它们。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了,作为一个宦者,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却能有机会亲眼看到巍峨辉煌的殿宇,气势磅礴的都城,历经千载时光沉淀下来的极致艺术品,还有这个时代最为睿智的一群人。
那么成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一个时代的荣耀与辉煌,也许是他穿越而来另一个不算太糟的意义。
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慢慢点亮火折,再度燃起了蜡烛。
到了冬至这一日,盛宴开在乾清宫,皇室邀请了京师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齐聚,共贺四海承平,天下富裕。
因为宾客众多,沈徽只带了怀风随身伺候。容与得以有几个时辰的清闲,坐在房里,远远地也能听见从乾清宫传来的觥筹交错声,略凝一凝神,他垂眸,继续专注地临苏子美的沧浪亭记。
屋外忽然有一阵喧哗跑动声,有人敲了敲窗棂,走出去看时,见重华宫侍女之一的芳汀站在门口,脸色幽暗中带着隐秘的兴奋,低声道,“出事了。”
一瞬间,容与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忙稳住心神,问她出了何事。
“大殿下今儿带去的一个小内侍打碎了御赐给甲子老人的琉璃盏,大殿下一怒之下要罚他,谁知他突然跪下,当着万岁爷和满殿的人,求大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他,大殿下当时就慌了,一个劲儿说他胡言乱语,岂料这小内侍越说越多,竟是把往日里建福宫那些丑事都抖落出来,乾清宫哗然,赵御史气得摔了杯子,这下可算是热闹了。”
容与觉得指尖在渐渐变凉,屋外的寒意一层层逼上来,把他团团包裹住,他打了个冷战,随即又问芳汀,“殿下呢,殿下如何?”
“殿下只劝皇上这事关乎宗室体面,且容后再议,今儿这么喜庆的日子万岁爷不宜动怒。”芳汀语调里带着一丝快意,可她不明白容与做什么一脸凄容,纳罕道,“这对咱们殿下是好事,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似的?”
容与连忙摇头,快速的笑了一下,可他知道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大约不会比哭好看,“后来呢,那个内侍,怎么处置了?”
芳汀没想到他还关心这个,踌躇着说,“先交司礼监看管了,估计会赐死吧,这么没脸面的事……”说着瞪圆了眼睛,捂嘴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原来你是为,兔死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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