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外头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小侍女,“皇后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到大门外有黄门捏着尖细的嗓音唱道:“皇后殿下驾到——”
透过敞着的窗子,我看到一队人庭院,从抄手游廊远远走了过来。
打头两个小黄门,后面紧跟着四个宫娥。在后面被簇拥着的那女子着红色大袖衣,外披翻领小袖外衣,头顶盘桓髻,两边各插三支金发簪。冷着脸,昂着头,通身的气派。
那大概就是当今的皇后吧。
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金罗去世的那天。
还未来得及回想当天的情景,那队人已经到了这边厅前。
领头的小黄门大声说:“皇后驾到,邹氏——”
话未说完,伽罗说:“免了,你们都退下吧。”
待那一队人悉悉索索地都退出院外,伽罗才款步走到我面前,唤了声:“邹夫人。”
我未说话,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些绚烂的海棠。心中忽然觉得凄凉。转眼这许多年飞逝而去,我却依然两手空空。
那么她来做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以被剥夺和损毁?
伽罗踱步到窗前,看着那些海棠,问:“听说这院子里的几株海棠都是宇文泰当年亲手种的。”
“是的。他生前最喜便是海棠。”
“听说连这聆音苑都是他为了夫人建的。”
是啊,当年他迎娶我时何等风光。红毯从城外一直铺到丞相府门口。青庐交拜,盟誓百年。我却从未细细回味过那天的情景。皆因为不情愿。
不情愿时,整个天下也算不得什么。
我回过头,平静地说:“皇后殿下,他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我不想谈论他的事情。”
伽罗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的光,追问:“夫人是不愿谈,还是不愿和我谈?因为我是独孤信的女儿?因为你跟着宇文氏如日中天的时候,我们独孤氏却在一天天沦落直到满门凋零?”
多年背负着家族沉重的负担,又一朝翻身,她成了一个雍容而刻薄的妇人。
可至少宇文护因着金罗的缘故没有赶尽杀绝。而现今宇文氏却没有了一丝骨血。
我沉默不语。
轻叹了一口气,伽罗似是整理了一下心情,又接着说:“本宫今番来,是想来告诉夫人,主上已经下旨,追封父亲为赵国公,谥景。”
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张明黄色的诏书递给我。
我接过来展开。
褒德累行,往代通规;追远慎终,前王盛典。故使持节、柱国、河内郡开国公信,风宇高旷,独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宏谟长策,道著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方当宣风廊庙,亮采台阶,而世属艰危,功高弗赏。眷言令范,事切于心。今景运初开,椒闱肃建。载怀涂山之义,无忘褒纪之典。可赠太师、上柱国、冀定相沧瀛赵恒洺贝十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风宇高旷,清猷映世。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眼前有些潮潮的模糊。第一次见他时,一身绛红锦衣,清冷不言,确是清猷映世的模样。
笑了一下,说:“他总算得到了他应得的。只是来得太晚了。”
那年在潼关下,远远看到他矗立在晨风中的样子,就是他留在我心里的最后一个影子。
“夫人,你还爱他吗?”
被陡然这样直白地一问,我一愣。随即苦笑:“你们每个人都追问我这个问题。宇文氏的人也问,独孤氏的人也问。可是我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他们早就不在了,连我近日都觉得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差,也许时日也不多了。”
伽罗深吸了一口气,问:“夫人想百年之后同我父亲睡在一处么?”
“你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听错了。这是一个皇后说出来的话?我是宇文泰的妻子啊。
伽罗看着我,缓缓地,缓缓地说:“这便是方才我问夫人那句话的用意。父亲在世时最疼爱的孩子便是我,他亦被我视为生命中比夫君更重要的男子。我年幼时,常见父亲一人在书房里,一遍遍描摹一个女子的画像,可那女子却不是我阿母。我母亲崔氏虽然是父亲的正妻,但是我们全家亦十分清楚,夫人才是父亲一生无法忘怀的挚爱。父亲当年被宇文氏逼害而死,连下葬都不敢声张。如今既被主上追封,自然是要重修陵墓。许多年前宇文泰横刀夺爱强娶了夫人,造成夫人与我父亲一生的遗憾。现如今我已身为国母,有足够的能力扭转乾坤。只要夫人点头,本宫便可让夫人的名字从宇文氏的族谱上消失,出现在我独孤氏的族谱上。我亦应承夫人,待夫人百年之后,可与我母亲一起随葬父亲于主室之中。这也算是,我为父亲了却一桩心愿。”
静静的,静静的。思维纠结,又似空白。隐忍着,将一切恩怨网罗在密不可见的心底,孤凄屏息,独守一隅。
我深吸了一口气,离开窗边,重新坐到软榻上,缓缓说:“当年虽是宇文泰用权势威逼强娶,但你父亲亦并没有全力护得我周全。我也想一生只侍奉他一个男子啊。我求他带我走,他说他没有退路——你父亲早已放弃了我。”
多少年来,这样的想法一直被我紧紧压在心里,惟恐一说出了口,就成了事实——
可那早已是事实了!
在建康时,我去找他,是希望他不顾一切带我走的!
在长安时,我偷偷去见他,是希望他抛下一切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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