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穿戴好衣帽,裹紧貂裘斗篷,扶着他走到门外的苑子里。
他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低头对我说:“好像要下雪了。”
“嗯。”我应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同你说,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就带着你隐逸山林,随酒逐乐?”
我轻轻一笑。站在这个时间里再回首过往,只剩沧海桑田的荒凉了:“我记得。”
他抬起手抚着我额角的碎发,看着我的目光疲惫又爱怜:“我辜负你了。可那时我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在讨你欢心——我是真的那样想。”
我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努力地回想,那一年他说那话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想着想着,眼角湿了。
他也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默默良久,无限悲凉:“这天下本与我无关,我却为他争斗了一生;而你,却被我彻底地辜负。”
我感到久枯的心在腐朽的尘土下松动,发出咯吱的声响。渐渐的,从那已锈死的尘埃底下,贲开一眼细细的泉。温热的泉水涌出来,四下流动,在那片枯朽破败的废墟中,又一次招摇而明媚地开出了新的鲜花。
我扶着他,紧紧靠在他肩上。时间一分一分地流走,不由得心如刀割。固知无法永久,然而要怎样才能让时间流逝得慢一些?
灰色的天空如坠下一张巨网,闪着诡黠的光亮,笼罩在我们身上。红尘难逃,生死都早已注定。
下雪了。
我抬起头哀怨地看向他,轻轻说:“才二十年呀。”
我们才相伴二十年。
他嗤地一笑:“少了点。下辈子补给你。什么都补给你。”
说着,拉过我到他面前,在我的额上轻轻一吻。是一个多情优柔的公子,温柔又爱怜。
我应和着他笑,然而心中酸涩。我们才相伴二十年呀。三个孩子,七年分离。这就是我们的二十年。蓦然回首,才惊觉时光匆匆,错失的却无法再挽回。
他突然咳了几声,脸开始泛红。一下子无力地趴在我的肩头,开始用力地喘气,脸渐渐成了紫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来。
我连忙搀扶着他,又回到床上躺好。
他缓了些气回来。
我起身。他拉住我:“你去哪里?”
“我去给你倒些水。”我四下看看,周围连婢仆都被遣走了,偌大的寝殿里只有我们两个。
他叮嘱:“快些回来。回来帮我把头发重新束一下。——我还想再听你唱一遍折杨柳歌辞。”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黏人,片刻不愿走开。
我点点头,端起他头边的玉盏往外走。
走到一半,他在身后唤我:“明音。”他的声音是那样活泼轻快。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恍惚以为自己身后出声的是第一次相见时在一众男子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个狂浪青年。
以为是那个在长安醉人的夕阳中等着迎娶我的男子。
以为是那个在清明月光下将盛开的海棠插入我鬓角的男子。
一点一滴,一声一唤。
明音。明音。
我回过头去。
重叠的幔帐无边无际地挡住了他的身影。只听见他在那头轻轻说:“我很想你。”
心中一动,几乎潸然。我使劲眨了眨眼睛。
外面雪花轻轻飘着,碎碎如柳絮轻舞。隔着庭院,见到那一重门外跪满了人。突然觉得可恶。他们俱不离去,是在等着某个消息从寝殿里传出来,然后仪式性地哭两声,便可回身去迎接另一个时代。
人还未走,茶已凉透。
觉儿见我一个人出来,连忙走过来:“家家,阿父他……”
“他还好,我去给他倒点水喝。你去吧。”我看着这个俊秀的孩子。很快,他父亲所有的,都将是他的。他父亲戎马一生,挣下的,都给了他。
他乖觉地又退回了门外。
我端着水回去,远远地,见宇文泰躺在床上,似乎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我心中莫名一紧,轻声又快步地走过去。
他闭着眼,嘴唇紧抿着,白色的头发丝丝缕缕散落在枕上。他的面容平静无比,像那些无数平静无梦的夜里,我醒来时看到的脸一般。
听到脚步声,他的手指动了两下。已说不出话来。只拿一双苍老又浑浊的眼睛紧紧看着我,无限哀伤。
我小心地给他喂了些水,放下碗盏,取过一旁妆台上的梳子,将他扶起来靠在身上,轻轻帮他梳着头发。
一边梳,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唱: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费力地伸出手,喘着气,摸索着,寻着我的手。
我紧紧抓住。
在他耳边唱着。
唱着唱着,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
那个遥远的故事从少不更事说到今天,终于要落幕了。
紧紧抱着他,紧紧牵着他的手。听着他渐渐微弱的呼吸,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
我靠他这样的近,却连他的一分一毫,都不再抓得住了。
“明音……”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手在我手中轻轻地松了。
我只觉得肩膀上一沉。他的头已经垂了下去。
胸口被什么东西凶狠地挖空了一个巨大的洞。心被挖出来用力地捏成一团。尖锐地疼痛着,血喷涌出来,自心中淘空。
一切都冻住了。沉寂着,他无定的一生,这是一个真正的迷梦。
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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