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下葬两个月之后,到了十二月,皇帝下诏封赐给觉儿岐阳之地。凤鸣岐山,因岐阳乃是西周王室发祥之地,皇帝便封他为周公。
觉儿因为是宇文泰的嫡长子,自出生起一路便颇为平顺。九岁就被封洛阳郡公,今岁三月诏为安定公世子,四月又封了大将军。宇文泰去后,他在陵前袭太师职,又袭安定公爵。如今又成了周公。可是我的心里始终隐隐不安。昔年在福音寺外那个疯疯癫癫来路不明的史元华说的话隔三岔五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
觉儿如今已是至贵之位,我的不安就越发强烈了。
这天闲来无事,便带着侍女去福应寺拜佛。
正值深冬,天寒地冻。寺里依旧堂庑周环,曲房联接。寺中的佛像似乎重塑了金身,寒冬腊月里,香火依然鼎盛。大家都赶在年前来拜佛求愿,期许来年的太平安康。
这是萧条的岁暮。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因为宇文泰的突然辞世而长久地笼罩在沉默和萧瑟之中。
我默默想,这是宇文泰最中意的一间寺庙。那一年他乘着朱轮长檐车而来,同我在这里争论曹子建的诗文。好像二十年的时光,也不过是在这间堂皇的寺庙里烟香缭绕的一春一夏。
我跪在佛前,心里想着他,感到岁月是那样的无情和荒凉。他征战一生,到最后,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邹夫人多年别来无恙。”
我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虽只见过一面,却被我在心中无数次想起的史元华。
他话音未落,已被大殿门口守着的侍卫挡住,不得上前。
他一身粗袍,乌发齐整。这么些年过去,他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
“史先生。”我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他微笑着拱手朝我做了个揖:“夫人一向安好。”
我朝他笑笑:“先生也别来无恙。”
明明只见过一次,只有过一次语焉不详的对话,却怎么好像非常熟稔一般。我自己也暗暗惊奇。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身素服,说:“宇文泰去得有些早了。他本不是这样的寿数,可惜他杀孽太重,渚宫制胜,阖城孥戮;柔然归命,尽种诛夷,因此折了十二年寿命。可惜了,可惜了。”
我明白眼前这个人不同寻常,便追问他:“先生能堪破天机,可否指点一二?”
他依旧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兵士。
我吩咐侍女:“你和他们都去寺外等我吧,我和史先生有话要单独说。”
待到大殿里人都走空了,史元华这才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佛像前,伸手捻起三根线香点燃,拜了几拜,恭敬地插入佛龛的香炉里。
这才回过头来,脸上一扫方才的表情,变得严肃凝重,说:“昔年曹操被汉室加九锡封为魏王。亡故后曹丕袭魏,逼迫汉献帝禅让天下,而魏祚不永。如今又是几百年过去了,夫人可想过这天下有一日会姓宇文?”
我的心里一抖。这是宇文泰生前从未提起过的事情。可是在他的心里,是否也有过要效仿魏武的想法?史元华以曹魏相比,是在暗示我什么?
不不,那时在秦州,他亲口对如愿说过他永远是魏的臣子,永不篡政。他也对我说过,他原先志不在天下。
虽也有人妄测他是要效法魏武将天下留给儿子,但我从来也不相信。
还未待我开口,史元华紧逼着问:“夫人就当真一点都没有揣测过宇文泰在这方面的想法?”
我掩住纷乱的心事,说:“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如今他都已经不在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夫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安乐,长命百岁吗?”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似在嘲笑我。
我一下子想到那年他说觉儿和邕儿的话,心又被扯痛,急忙问:“先生那年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每每想到先生的话,我都觉得十分不安。”
史元华笑了笑:“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于此?若再向前,祸福实在难料。”说完一甩衣袖,转身便走。
我追了两步,跟在后面问:“先生是何意?止步于此是止步于哪里?”
他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回头,只朗声说道:“夫人不必过于执着。天命注定,也许终究是逃不过的。”
他脚下生风,转过一处花圃便不见了踪影。
恰好看到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站在路边,便问:“可见到一个粗布衣长须髯的陌生男子经过?”
两个侍卫说:“我二人一直守在这里,并没见到什么生人。”
我满腹疑惑,也知道这个史元华不同寻常。可他究竟是什么来历呢?听他话语中句句都在说未来之事,却句句隐晦,不露痕迹。
止步于此,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要觉儿满足于目前的疆域,不再向东边和南边扩张,不要再有杀戮过重的罪孽吗?
我心事重重回到云阳宫。在新的聆音苑里,我供着宇文泰的灵。此刻燃一柱清香,默默无言地守着他。
祈求他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护我们的孩子。
然而一夜无梦。
不久之后,便到了年下。
这一日,许久未见的宇文护忽然来云阳宫向我请安。
片刻寒暄之后,他忽然问:“叔母可曾想过,长安该换个姓氏了?”
我心中一惊:“你是说……”
他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恭敬地双手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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