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自从父亲被逼死,便已想到迟早北平会有人造的饥荒;日本人既施行棉纱与许多别的物品的统制,就一定不会单单忘记了统制粮食。虽然有这点先见之明,他可是毫无准备。一来是他没有富余的钱去存粮,二来是他和多数的文人相似,只会忧虑,而不大会想实际的办法。
由日本人在天津与英国人的捣乱,由欧洲大战的爆发,他也看出来日本人可能的突击英国在东方的军事据点与要塞。假若这将成为事实,日本人就必须拼命的搜刮物资与食粮,准备扩大战争。
小顺儿已到了上学的年岁。瑞宣决定不教他去入学——他的儿子不能去受奴隶教育。天佑太太与韵梅都反对这个办法,瑞宣可是很坚决,倒好像不教儿子去受奴化教育是他的抗日最后的一道防线!
不久,他开始笑自己:“要用个小娃娃去挡住侵略吗?去洗刷一家人的苟延残喘的耻辱吗?”可是,他依然不肯改变主张。每天一得空,他便亲自教小顺儿识字,认数目。在这以外,他还对孩子详细的讲述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他明知道,这不大合教育原理,可是,这似乎是他最高兴作的事。在这么讲论的时候,他能暂时忘了眼前的危亡与耻辱,而看见个光华灿烂,到处是周铜汉瓦,唐诗晋字,与梅岭荷塘的中华。
七
或者只有北平,才会有这样的夏天的早晨:清凉的空气里斜射着亮而喜悦的阳光,到处黑白分的光是光,影是影。空气凉,阳光热,接触到一处,凉的刚刚要暖,热的刚搀上一点凉;在凉暖未调匀净之中,花儿吐出蕊,叶儿上闪着露光。
今天,北平人可已顾不得扬头看一看天,那飞舞着的小燕与蜻蜓的天;饥饿的黑影遮住了人们的眼。
韵梅,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决定自己去领粮。她知道从此以后,好的日子过去了,眼前的是苦难与饥荒。她须咬起牙来,不慌不忙的,不大惊小怪的,尽到她的责任。
韵梅给大家打点了早饭,又等大家吃完,刷洗了家伙,才擦擦脸,换上件干净的蓝布衫,把粮证用小手绢裹好,系在手腕上,又拿上口袋,忙而不慌的走出去。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韵梅以为一定不会迟到。而且,取粮的地方正是祁家向来买粮的老义顺;那么,她想,即使稍迟一点,也总有点通融,大家是熟人啊。
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明知无用,她还赶走了几步,站在了最后边。老义顺的大门关得严严的。她不明白这是怎回事。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忘了早来一些。她的前面,一位老太婆居然带来了小板凳,另一位中年妇人拿着小伞。
在她初到的时候,大家都老老实实的立着,即使彼此交谈,也都是轻轻的嘀咕,不敢高声。人群外,有十来个巡警维持秩序,其中有两三个是拿着皮鞭的。
及至立久了,太阳越来越强,阴影越来越小,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渐渐的,巡警的眼神失去了作用,人群从头至尾的成了一列走动着的火车,到处都乱响。
韵梅有点发慌,唯恐出一点什么乱子;她没有出头露面在街上乱挤乱闹的习惯。她想回家。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责任,她又改了念头。不,她不能逃走,她必须弄回粮食去!她警告自己:必须留神,可是不要害怕!她把小手绢从腕上解下来,擦擦头上的汗,而后把它紧紧的握在手中。
她看见了白巡长,心中立刻安定了些。白巡长的能干与和善使她相信:有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出乱子。她点了点头,他走了过来:“祁太太,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呢?”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笑着问他:“为什么还不发粮啊?白巡长!”
“昨天夜里才发下粮来,铺子里赶夜工磨面!再待一会儿,就可以发给大家了。”白巡长虽然是对她说话,可是旁人自然也会听到;于是她与大家都感到了安定。
可是,半点钟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发粮的消息。白巡长的有镇定力的话已失去了作用。大家的心中一致的想到:“日本人缺德!故意拿穷人开玩笑!”太阳更热了,晒得每个人的头上都出粘糊糊的,带着点油的汗。越出汗,口中便越渴,心中也越焦躁。肚子空虚的开始发晕;口渴的人要狂喊;就是最守规矩的韵梅也感到焦急,要跺一跺脚!这不是领粮,而是来受毒刑!可是,谁也不敢公然的喊出来:“打倒日本!”
前面有几个男的开始喊叫。韵梅离开行列,用力欠脚,才看明白:粮店的大门旁,新挖了一个不大的洞儿,挡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已开了半边。多少多少只手都向那小洞伸着,晃动。
皮鞭响了。嗖——啪!嗖——啪!韵梅的腿似乎不能动,虽然她想极快的跑开。前面的人都在乱冲,乱躲,乱喊;她像裹在了一阵狂风里,一切都在动荡,而她迈不开脚。“无论如何,我必须拿到粮食!”她忽然听见自己这样说。于是,她的腿上来了新的力气,勇敢的立在那里,好像生了根。
忽然的,她看不见了一切。皮鞭的梢头撩着了她的眼旁。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觉得世界已变成黑的。她本能的要蹲下,而没能蹲下;她想走开,而不能动。
“祁太太!”过了一会儿,她恍惚的听见了这个声音,“快回家!”
她把未受伤的眼睁开了一点,只看见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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