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事情多着呢。我刚才说,因为我抽大烟,日本人对我还算不错。可是烟瘾一大,我动都懒得动了,他们就撤了我的差。我没了进项,只剩下几个不能挣钱,靠我养活的孩子。我现在还抽大烟,大烟能醉人——这就是它的好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认我这个爸爸了。我今天抢了你的东西,可是我用不着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谅一个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瑞宣想帮他一把。
“谁也不该落这么个下场,可是我只能这么死。也许就是明天,我会躺在大街上,让人家拿大卡车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坟里,没脸见祖宗。”
十八
金三爷发了财,置下三处房产。虽说他的相貌,神态,穿戴,都没有变;而心,可跟以前不一样了。如今,他跟那些站在大街上抢东西吃的人大不相同,成了个小财主,有了点儿派头。每天,他还照常上茶馆去坐坐,然而小笔的生意,他已经看不上眼。
他并没有忘记,是日本人害了他亲家钱默吟一家子。不过,他更不能忘记,打从日本人进占北平,他的生意一天天兴隆起来,如今,自个儿也置下了产业。为了钱先生,他应当恨日本人;替自个儿盘算盘算,他又应当感激他们。恨和感激,这两种感情揉不到一块儿,他只好不偏不倚地同时摆在心里。
他老惦着钱默吟。不论在街上遛弯儿,还是在茶馆里坐着,他总留着神寻觅,找他极敬慕的这位亲家。见了和他亲家模样相仿的人,他总要跑上前去看个究竟,希望自己没看错。
他非常疼爱外孙子,几乎把孩子给惯坏了。钱先生在监牢里受罪的当儿,外孙子倒给宠得不行。金三爷宁可自个儿吃共和面,喝茶叶末儿,也要想尽法儿让外孙子吃好喝好。外孙子只要有点头疼脑热,他就赶紧去请北平最好的大夫。他把外孙子当菩萨供养着。
金三爷那四方脑袋里琢磨着要跟日本人套套近乎。他并不想跟日本人合作,当他们的走狗。不,他还没有坏到那步田地,他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想要不即不离的跟日本人攀点儿交情。
他加入了三清会。三清会专收那种有点儿小聪明,或者像金三爷这样有点儿本事,而脑子又胡里胡涂的人。日本人不久就把他列入“有用”的人一类,要跟他交朋友。
等金三爷真的以为日本人是安着好心,他们就突然追问起钱默吟,吓得金三爷瞠目结舌。是他造的孽,招惹来的日本人。日本人向他担保,决不会伤害钱先生。他们赌咒发誓地说,金三爷崇拜亲家,他们也佩服钱先生的学问,人品和胆识。他们要是找到他,一定不记前仇,好好跟他交朋友。金三得帮忙找人。他们暗示,要是他不肯帮忙——哼!——小心他那三处房产和他的外孙子!
金三爷精明了一辈子,这下子掉进了人家的圈套。他又气又恼,红里透亮的鼻子尖发了紫。哪怕日本人保证不害钱先生,他也不乐意帮着日本人去逮钱先生。
金三琢磨又琢磨,他决定去向钱先生讨教。
上哪儿找钱先生去呢?
金三爷想到了瑞宣。
祁家的人,全都侧着耳朵仔细听他说话,都想知道钱少奶奶和她的孩子日子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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