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了十五年的世界一朝见光,无论光线多么柔和,也总会觉得刺眼。
孟昭哽了一下,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说孟昭的恨尚且让林世卿觉得他离奇的身世有迹可循,那么林世卿这句突如其来的“哥哥”就未免冲击太大,而且太出人意料了。
红袖的反应没比孟昭好到哪里去,她呆呆问道:“公、公子,你这是在说什么……”
孟昭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将刚才擦脸的那块布又捡了起来,在水里洗了洗,拧干,用它一点一点将林世卿脸上的污渍擦干净,目光一寸一寸描过林世卿的容貌,良久,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清慕、清慕不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哥哥,你明知道,我是!”林世卿定定锁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那天的银耳莲子羹,你一半,我一半——你怎么不问我中的是什么毒?你害怕了,是不敢吗?!”
她说对了,确实是害怕,确实是不敢。
孟昭看着林世卿身上的道道鞭痕和那双咬在肩上的铁爪,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上苍给他提前安排好的,无可狡辩的罪行一般,无情地嘲笑着他长久以来的愚蠢与偏执。
“你别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还要说霜绝蚀骨散!哥哥,举世无双的寒毒,你还记得吗……母妃就给你过了毒,却偏偏留下了我的!!”
对于孟昭来讲,大抵没什么刀子能捅得比这一句再深了。
“母妃对我不公,她用我换你无忧,为,我答应,我愿意!我女扮男装,前后十五年,只为了让你过得安康喜乐,可为什么你却成了这样?!”
“……如果你过得好,我做这些还有意义,可是现在呢,我唯一的哥哥变成了现在这样,只想要杀了我!”
“对,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的妹妹,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一个人倘若可以许久不任性,那么通常是因为没有什么人可以包容他的胡搅蛮缠,一个人倘若可以偶尔不讲理,那么通常是因为有人可以宠惯他的无理取闹。
林世卿保持了十几年的冷静自持,且不提主动还是被动,她钻牛角尖或是耍小心眼的次数,基本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就算是真的使性子,也绝对有时有晌,往往合情合理。
可带着一身伤,一身病,被人绑在架子上,关在地牢里,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冲人耍性子,对于林世卿来说,这还真是史无前例头一回。
但当她将这些全部吼出来后,却蓦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七情六欲,爱憎喜恶,都是人之本心本性,但无论是爱还是憎,都太耗神,然而比爱憎还要耗神的,却是将爱憎尽数藏起。
她悉心藏了十五年,却没想到她还有将这些心事公之于众的一日——她对亲人那一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心血,一半寄托给了对他不离不弃的封子恪,另一半则寄托给了那。
而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哥哥牵系着她对亲人寄托的那豁出来的整整一半心血,她怎么能容忍他这么糟蹋?
孟昭钉在地上半晌,可以发声的一切器官都好像被一种无端生起的情绪被细细塞严了,完全无言以对,乍而抬袖掩面,转过头飞快跑了。
孟昭不得不对自己认输——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没法面对自己,更没法面对林世卿。
多年来,在绿野平畴的表皮之下,仇与恨并形成双地沉潜在他每一个午夜里看不见光亮的梦魇中,如同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兽,不知在哪一个瞬间就能将他囫囵个地吞进那个听不见回响的深渊里去。
然而,一切尚未终结之前,一切尚未无可收拾之前,他竟然措手不及地扒住了一块石头。
林世卿……李清慕。
原来这是他的妹妹,这是他唯一的妹妹——这是他曾经日思夜想地渴求过的那一份独一无二的温暖。
可是他都对她做了什么?!
红袖看了看林世卿,又看了看孟昭离开的方向,咬咬牙,道:“公子,我不知道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一定会劝相公放您出来的,您等着。”
说完,便抱着哭得不住打嗝的小宗禾也追着孟昭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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