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相公指教。”赵玖依然平静。
“官家只要还握有三十万御营之众,便足以对外睥睨天下,对内压服种种。”言至此处,吕颐浩举起一杯浊酒遥对官家,然后一饮而尽。“届时官家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些许疑难,又如何呢?”
“若是这般说,朕最后还有一个忧惧。”赵玖忽然再度失笑。“吕相公,你说此战若胜,金国势弱,国家凭什么要穷尽岁入,继续维持三十万御营之众呢?朕便是要挟灭金之威掌天下精锐,三十万众也太多了,裁军撤将势必在行吧?届时会不会引发骚乱?弄得军中离心离德?”
吕颐浩也再度笑了起来:“这就是臣真正想说的话了……官家,臣冒昧一问,战后的局面再难,难道有十年前靖康后的局面难吗?”
“当然没有。”赵玖含笑相对。
“那彼时连御营大军都不成体系,甚至韩世忠的部属都差点杀了赵相公,弄得官家几乎要狼狈而走……那敢问官家,战后的人心相疑,难道会比那时严重吗?”
“当然也不至于。”
“那当日官家是靠着什么撑过来的?”吕颐浩忽然正色。
“无外乎是觉得这天下终究还有一些可信之辈,可敬之人罢了。”赵玖对答如流。
“不错,总有一些人如宗忠武那般逆流而上,名垂千古。”吕颐浩若有所思。“而且,臣也明白官家的意思,正所谓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今日可信之人,明日时势流转,会不会不可信了呢?”
“会有吗?”赵玖追问不及。
“会有,但终究是少数。”言至此处,吕颐浩抬起头来,望着天上明月幽幽感叹。“官家,臣想多问一句,如宗忠武、韩郡王、李节度那般人物,当然是天下难寻的,可官家身侧其余人等……臣就不说那些大而化之的言语了,只说如今日太原内外数十万众……这数十万众,聚拢在官家龙纛之下,不惜身家性命,也要伐金绍宋,是因为什么?难道他们个个都是那种古之英杰,个个都是延安郡王与宗忠武一般的人物吗?”
“自然不是。”
“那他们可信吗?”
“当然可信。”
“他们可敬吗?”
“当然可敬?”
“为什么他们会可信可敬?”
赵玖忽然沉默。
“明明如月,何时可缀?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吕颐浩以手指向天上明月,却又低下头来看着赵官家,认真出言。“那是因为官家这个手握天下权柄的至尊,用了十年时间,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了自家对他们来说也是可信可敬的……正是因为官家待人以诚,于他们而言可信,他们才会于官家可信;正是因为官家顺绍宋灭金之大势而为不动摇,于他们而言可敬,他们才会于官家可敬……便是宗忠武,若不是因为信得过陛下,又如何能有当日之托效?”
明月之下,赵玖神思恍惚了一瞬……是如此吗?
“便是吕好问、李纲、许景衡,乃至于赵张之流,军中韩李岳吴马王之辈,还有臣……难道不是因为官家之信用,才有今日君臣之恩吗?”吕颐浩放下手指,幽幽来叹。“陛下以九五之尊,思虑天下,有那些忧惧是正常的,但若是官家自己战后没有更改赤诚之心,自己没有逆公肥私,自己没有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天下人又如何会变呢?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天下事大略如此,还请官家放宽心。”
赵玖怔了许久,终于再度失笑:“昔日吴起与魏武侯浮西河而下,说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也不过就是今天吕相公乘夜来见朕的这番意思了吧?”
吕颐浩摇头失笑:“臣只有吴起之严酷,没有吴起之用兵如神。”
赵玖点头,回头相顾身后帐中:“有吴起之用兵如神的几位,可曾听明白了吗?”
吕颐浩诧异去看,却见韩世忠为首,四名帅臣从转出赵官家帐中转出,月光之下,清晰可见四人皆有尴尬之色,却又不禁醒悟,当即再笑。
四人愈发尴尬,只能一起拱手下拜,给赵玖行礼,口称明白,又给吕颐浩行礼,口称相公鞭辟入里。
赵玖也不多言,只是颔首:“既然明白,就一起入席,补一杯浊酒吧……你说你们,有事便说事,一个接一个的来见朕,却又一个接一个的撞上……哪里如吕相公这般坦荡从容?”
四人简直有些羞赧了。
一夜无言,翌日,正月十六,赵官家下旨,以董先、张玘二将为先锋,兵发井陉。同时,明旨调度曲端、吴玠、耶律余睹、东西蒙古二王,王胜、王德、郦琼,各自合兵,或重归于太原,或稍出太行诸道以作窥探,或自南北逼近井陉。
旨意既下,太原南北周边大军数十万,轰轰然再动,却似一个拳头一般狠狠握了起来。
一时间,上下皆知,正如当日进取太原一般,赵官家倾大军压河北之决意,已经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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