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的文士公子摇头晃脑地赞叹这眉宇间的怅惘是美人多愁的楚楚风致,宋婉如也不辩驳,也没有兴致辩驳。听说南归的诸赵贵人也常哭得悲咽欲绝,大家不还只是兴致勃勃地琢磨在北有什么腌臜事。她说好听些是个女校书,说难听点是所有人都能动口辱之的下贱人。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些昔日从东京至两河遍野的尸首都是煌煌新梦中注定要忘记的渣滓,唯一的分别也就是一个无言泥销骨,一个人间雪满头。
——不过安慰的是,至尊也免不了被嫌弃非议命运。两位至尊呢,也是煌煌新梦要忘记的渣滓。
她已经很久不去琢磨这些官家相公了,她只谈风月。有人说呢,权且就当个乐子听一听,没人说呢,她从邸报上看毕也就只当解闷——邸报也是东京的新热闹,不好不看的。二圣南归是个大事件,上至朱紫相公下至走卒贩夫都在闹哄哄地议论此事。对面的潘官人家中颇有些门道,滔滔不绝地正说着所谓刑白马以成绍兴的事儿,又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攻灭伪齐宋金议和的是是非非。
宋婉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面上剪瞳含笑,内里却只觉得遥远漠然,甚至有些“早知如此”的心思。话再冠冕震悚有怎么样呢?两位官家好端端这个宫那个寺地养着,不就是被养的被养人的说几句罢了。
潘官人激动地甩着袖子:“官家还说——”
“——二圣是什么东西!”楼下一个声音说道,语气之笃定,仿佛在说什么显而易见的真理,“官家确实是这么说的……但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楼上的潘官人惊愕难言。
宋婉如怔了一怔,饶有兴趣地微微倾身,看着说话的那高壮的少年偕同伴昂然走出后,注意着潘官人的神色温和问道:“官人认得那人么?”
潘官人盯着那同伴,狠狠摇了摇头。随后又解释说什么官家怨愤原是正常、也显而易见,只是不免让无知幸进之人误会,而且官家对两位太后北国一行颇多隐晦也有不满云云。
宋婉如哑然失笑。对面卖弄的小官人立时闭口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没解释。太可笑了,她觉得太滑稽了,该记的不记,倒是把金银几百锭的清白记挂的紧。只是如今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魔怔了还是世道疯癫了,和都议了,二圣也南归了,像她这般拗着沉在噩梦中不醒的、反反复复地翻看旧伤烂痕的仿佛也几乎没有了。
约摸是自己魔怔了吧。魔怔就魔怔,不疯魔不成活,她还得活着啊。
建炎五年对东京人来说勉勉强强可以说个“今年无战事”,只是几年来难得闲下,咄咄怪事越发多起来。中秋将近,人都说官家与相公们要岳台大祭,甚至于有人说祭祀的不只是那些有名的气节名臣,黎民百姓也有。使女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犹在要信不信的两可之间,却倒是迎面撞上了皇城司盘查金人奸细。她透着屏风看着诚惶诚恐的正店管事,只是很快,她却也失色难言了。
——私伎多少?金人兵祸牵累者多少?系义民亲属者多少?
“娘子,”使女惴惴不安地问道,“不会有祸事罢?莫非以此行失节低贱,不许义民亲属操此业么?”
她捡来的这个十岁使女,也曾过着河北小户人家的清贫安乐的日子呐!
宋婉如给不出答案,她只能默然不语。
日子一晃就到了中秋,使女年纪小,磨着磨着要去看热闹。熏香,施粉,挽髻,穿衣,这是她安身立命的倚仗,一时一刻也没法子松懈。岳台附近人头涌动,汴京上下几乎倾城而出。数百太学生与武学学子分列各处引导,四处都是兴奋的嗡嗡声,这个说不见祭坛、牌位,那个说官家离得远也瞧不真切。过了一阵烟花爆竹似的一点点动静,又是一众哄笑。
震动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开始。
宋婉如望着兵马一列一列地将金人旧头盔垒起,盔甲、兵刃、旗帜也一个一个堆叠成山,她身旁两河逃难来的使女和小厮忍不住与周围痛哭起来。金人可以战而胜之,金人终于可以战而胜之了。也许其中一个头盔便曾是杀戮父兄的金人遗物,也许其中一个盔甲便是自凌辱母姊的金人身上剥下。宋婉如听见使女带着哭腔问她,娘子,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官家替我爹爹报仇了对不对?
她说不出话,她望见远处岳台上开始起身肃立的君臣显贵,她失神地盯着那个空白大木牌,还有一个又一个写着地名的木牌。
宋婉如开始往前挤,试图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
一个又一个的木牌送将过去,源源不断的铁流从此处运到远方。宋婉如眼睛死死地盯着木牌上的名字,耳边奇异般的逐渐安静下来,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只能听见自己心底急切地重复那些木牌名字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张……王……赵……李……刘……宋……
刘……宋……!
宋婉如霍然回头,四周一望,喊住了其中有些面熟的两个年轻人。她来不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觉得有些面熟,更无暇去注意那个年轻人为什么神情不对满面通红。她匆匆忙忙地扫了两人胸牌上“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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