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孝直回到炉火前,将烫好的酒取下,倒在樽里,递给文若,说道:“公子方才三问,第一问老朽已答,至于第二问,公子亦当领悟。我氏族故地山深林密,又饶水草,本可孕育一强部,宇文子弟根深叶茂,又是前朝王室,居交通,混胡俗,未免其壮大生乱,朝廷岂能安田以封?至于两氏合一,更是难上加难,若能避难于先,也是苍天眷顾,唉,也罢,不谈也罢。”
“老先生用几十年心血悟出此劫,定然不会有错,可文若心中疑惑,当今天下,朝廷屯重兵于西北,为何藩乱出自东北?”
宇文孝直摇着头,确信无疑道:“两朝三帝,皆出兵高丽,当朝国库充盈,远胜百年之前,皇帝又怎会弃高丽而不顾?皇帝既已封禅,如此千古之功,怎能错过?如今西北初定,南和六诏,吐蕃拉锯,朝廷必出兵讨伐高丽,然北有回纥虎视,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辽东,必先屯重兵于蓟,以雷霆胜势,灭契丹,阻回纥,破辽东,过鸭绿,直剿高丽三京。如此一来,蓟中成藩,时之早晚,然西南吐蕃掣肘,大军难以东进,久而久之,东北不战,其地必乱。”
“那朝廷为何不先攻吐蕃,再取高丽?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哼!”宇文孝直扬起酒樽,高举过须,一口饮下,叹道:“吐蕃虽悍,非不可破,其羌浑混杂,部落皆是胁从,而非心服,朝廷若早一举攻之,虽是凶险,何来今日之患?高句丽远,徒有军功,西域诸国,本不为患,朝廷固守安西四镇,一旦陇右被吐蕃所陷,又当如何接应?吐蕃恃青海之地为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四镇安能固守?朝廷隔击万里,攻西域而纵吐蕃,只因西域富庶,吐蕃唯有牛羊,不足以满帝王将士之贪欲。”
“就算东北藩乱成患,以当朝国力之盛,竟不能平乱?文若不信。”
宇文孝直咳嗽两声,悠着长音回道:“纵观百年之变,太宗之时,边疆本无大患,始终开疆扩土,东征高丽,受制于北部薛延陀;高宗后,国力日衰,仍穷兵黩武,兴兵追讨,初经西突厥,又征高丽,致使唐国兵力外扩,集于藩镇。武后时,突厥再起,亦有契丹之乱而不能顾。眼下天下虽富,但究其国力,仍不足以东西两路进兵,若欲开疆扩土,只得动举国之兵而图一处,本该先除心腹,再取远夷,如此本末倒置,天下岂能不乱?想那文帝之治毁于炀帝,始皇灭六国毁于二世,如此盛况,皆不过数十载,为何?盛世惑人心也。人言王朝崩于藩乱,究其根本,不如说是毁于奢靡贪欲,一人之功,万民之难,公子难道不认同?”
文若痛心,道理皆是这般,可又无从改变,只得叹道:“帝王雄心,民之苦役,唉,自古以来皆是这般。”
文若深感凄凉,与宇文孝直对饮一樽,温酒暖怀,心绪稍有舒缓,续问道:“老先生几十年前复出为官,当年既已参悟此事,何不续以官身,告之族人,以求族人自保?”
“老朽也曾想过,只奈武后执政,不得复出。当年徐敬业反,其党魏思温劝其直指东都,以救太子为誓,引四方豪杰反武,徐敬业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想以长江天堑以拒朝廷大军。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大军反武,老朽亦归隐山林,无从归属。”
宇文孝直见文若沉默,手中晃着酒樽,开口问道:“老朽已是无用,若是公子,想要如何救我宗族?”
文若双眼明亮,泛着火光,自嘲笑笑,望着头顶章怀太子肖像,凝噎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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