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双眼一眯,仔细咀嚼,这五个月下来,他早知卓雅身份不凡,绝非一般吐蕃平民,听卓雅这番说辞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自是深信不疑,心中也有了数,念念有词道:“你们吐蕃国内居民,分为属民奴隶,国情也与我唐大不相同,既然你父亲是世袭的氏族首领,他逼你嫁人也是正当,不知你父亲要将你嫁给哪位王子?”
“吐蕃王族,赤德赞普的亲哥哥,我也不记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吐蕃皇室?”文若不禁咋舌,对着柴火陷入沉思,心头一阵冰凉,暗自道:“难怪他们要将城内少年杀死后剖去衣物,如此残忍做法,竟是为了将卓妹除掉。”
“要真是嫁给那个老头,我还不如被那些军士一刀抹脖子呢。”卓雅见文若已然确信,便不再多说,再说下去,生怕文若戳出什么破绽,转念支开话题,巴望着文若问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瞒着唐生哥哥,不以真名示人呢。”
文若也不犹豫,早知卓雅会有此问,叹息道:“贤妹,你我坠崖之后,此生再无禁忌,我是不会瞒你,唉,此事如刺针肉,如鲠在喉,含在口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妹妹容我好好想想。”
“那就先从哥哥身世说起。”卓雅蹲下身自,下巴拄着双臂,双臂抱着膝盖,凑到文若跟前,望着文若,一动也不动。
“好。”文若抬起头,扔下手中柴木,望着卓雅双眼,眨眼叹气道:“我生在交趾,祖上河南,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长史之子。家父官居正四品上,与西宁王仲是生死之交,更是姻亲,西宁王妃便是我自家姑母。”
“哥哥竟是唐生哥哥娘家姻亲!”卓雅捂着小嘴略微震惊,紧接问道:“可既是姻亲,那位何还要一路隐瞒?”
文若低头拾起柴木,想要添火,迟疑间,篝火火势正旺,仿佛能烧到脸庞。文若放下柴木,忆起往事,犹如昨日,理清思路后,深咽一口气,将长史府与西宁王之间的种种渊源,自己与唐生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杀妻保父,如何从交州逃到姚州,如何与唐生逃回西宁王府,与卓雅相遇之事,全部告诉卓雅。
漫漫故事,苍凉悲怆,待文若将旧事全部讲完,寺外天色已是微亮。卓雅一直静听与侧,至始至终不曾打岔一句,待文若将所有故事讲完,卓雅面颊上的两行泪痕已经干涸。
“原来他心中竟有这多难处,却从不与我诉苦,他性子冰冷,任我对他何等倾心,他仍是不肯相信,可他为何事事都如此绝情?”
卓雅无声走过文若身边,俯下身,轻轻抱着文若瘦弱如柴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竟是如此坚强。卓雅什么都不说,亦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此刻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好让他在忆起痛苦往事之时,有个人陪着,不那么寂寞。
文若拍拍卓雅手背,长舒口气,如释重负,仰头倚在卓雅脖间,苦叹道:“陈文若也好,裴智也罢,任我死去活来,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往事。”
“哥哥为保伯父尸首,害了嫂嫂性命,哥哥心中有愧,说明哥哥良心未泯,如今唐生哥哥已经脱险,伯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文若擦掉双眼中的盈盈泪水,嘴角挂着凄惨笑容,叹道:“西宁王守城阵亡,名流人间,姚州之民无不祭祀,皆以美名,殊不知姚州城陷落敌手,乃是他西宁王疏忽轻敌所致,而我父亲运筹帷幄,为夺敌军情报,身染沉疴,不惜与恶官同流合污,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父亲背着骂名含恨死去,是我要让曲览甘锰之辈作我父亲陪葬,这才杀妻死间。如今,曲览已死,甘锰被灭,我不后悔,若是重来,我亦会如此行事。”
卓雅松开手,从文若身边站起,皱眉道:“就算如此,依妹妹所见,哥哥也不必害死嫂嫂。”
“为何?”文若抬头,亮着眸子,见卓雅心有余悸,安慰道:“贤妹但说无妨,愚兄不会责怪。”
“我若是哥哥,当时只要好言求求嫂嫂,让嫂嫂说服大都督,让你二人逃出交州避难就是。”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文若垂头摇摆道。
“哥哥绝顶聪明,当时情急,想不出办法,如今事已过去,还是想不透?妹妹亦是不信。”
“你嫂嫂深居官邸,人心难测,妹妹不了解她,她是大官之女,事事以父为先,我与他成亲不足三日,她又怎会如此善良助我?”
“不是哥哥不了解嫂嫂,是哥哥不了解女人。”卓雅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激动道:“嫂嫂刚嫁给你,只要哥哥向待我这般,与嫂嫂推心置腹,她怎会忍心拒绝?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若哥哥肯信她一次,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不愿助你,又怎会看你身陷绝境而不顾?”
文若痴痴望着卓雅,刚想开口辩解,卓雅抢话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哥哥多疑,这天下之大,哥哥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
“说得好,说得好。”文若哭笑不得,两眼酸涩,傻眼哀叹道:“知我者,贤妹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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