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山野间而来,每日里研究佛经,听师父说禅,以求证得大道,突然之间,师父死了,师兄们早就散了干净,他抱着师父的遗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却有人告诉他,山下的人认为做僧人是不对的,他需要还俗,否则就会没命……
贺穆兰不是沙门,也没有这样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无法对这个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虚伪的安慰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将手掌移开他的口鼻,将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边,让他在她的肩膀上哭个痛快。
爱染得知报恩寺已经没人,皇帝又下了灭佛令后,几乎要把身体里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气下山,心中并不是不害怕、不惊惧的。但他心中有着佛祖,有着未来,有着师父的嘱托,所以这一切战胜了他的惊惧、怀疑,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这一截。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进了一条死路。
贺穆兰的心情并不比爱染好到哪里去。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都睡不着,爱染白日里的哭声似乎还一直萦绕在她的耳侧。她动的次数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单卓都惊醒了。
“花姨?你还没睡啊?”
阿单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贺穆兰咬了咬唇,将心中的郁闷说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陛下才下了这道灭佛令。”
“花姨说什么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里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焘原本并没有下这样的命令,是在梁郡发生了盖吴绑架崔琳,游县令上京说明原委之后,这道诏令才发布下来的。
在此之前,拓跋焘不过是关押了几个高僧,想借这些高僧的影响力,迫使鲜卑贵族们低头,不再阻挠他想要天下沙门还俗的政令。
卢水胡人信佛,鲜卑贵族也普遍信佛,寇谦之的道教能影响皇帝、影响汉人的文人高士,却影响不了这些生性彪悍、一生荣耀来自杀戮,能够希望以佛门的力量洗清战场上罪孽的胡人们。
就连拓跋焘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贺穆兰受了游县令的委托,要去帮助游可救出崔琳。她打败了盖吴,游可又联系游侠儿救出了崔琳,盖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立下了“不得伤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带着卢水胡人们远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盖吴也一定触怒了皇帝。
没有一个皇帝能够承受这样的威胁,承受“你若不听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这样的威胁。
盖吴这样的做法,不但没有起到让拓跋焘忌惮的作用,怕是会令他更加憎恶沙门,为了自己的尊严,也为了自己的统治不再受到这样的威胁,拓跋焘怕是动了杀一儆百的心,才让这道政令发布了下去。
崔琳走的时候,游可曾经拜访过她,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崔琳的鼻子几乎是没有恢复原状的希望了。一个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后就要变成鼻子歪斜、面目怪异的丑陋之人,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又自负不已的男人来说,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是难以得知。
而那位笃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将沙门置于死地的司徒崔浩,会不会因为孙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恶起沙门,在拓跋焘的身后推波助澜,促使了“灭佛令”的颁布,这都很难不让人怀疑。
如果说贺穆兰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的举动救了梁郡四乡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面前夸夸其谈的崔琳,那现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浇了下来,让她从头到脚清醒了一番。
她并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这一点,她不会作茧自缚。可是作为参与到这件事里的贺穆兰,实在没法子不胡思乱想,她甚至想象起回家那天的那个幻境,那些寇谦之对他说过的事情。
还有莫名被自己儿子夺走了宠爱,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为失败了,但陛下越来越暴躁。”
“……我们摩擦越来越多……我若不暂时离开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鲜卑贵族们当做出头的鸟儿,抵挡我父皇抑佛的压力……我再不离开平城,离死就不远了……”
……
……
许多许多的事实都在告诉她,那位花木兰记忆力英明卓绝、善于纳谏的君主,不过才三十多岁,就已经像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的暴躁妇人一般,开始渐渐的往一个可怕的深渊里一步步而去。
而这一切不合理的变化,都是从花木兰解甲归田的那一年开始的。
到底是寇谦之别有用心的暗示,还是真的和花木兰有关?
她的到来是不是真的弄乱了大魏的天下,将原本可以国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面变得危机四伏,随时可能陷入各种混乱之中?
爱染的哭声还在耳边。
太子拓跋晃的凄凉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邬壁的高墙、陈节对卢水胡人的担忧、枯叶寺里被保护起来却还是不得不仓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诉贺穆兰……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乡人的流言蜚语、躲得掉敌人的明枪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斓大虎的凶猛扑杀……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产生的不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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