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毅说着这话,何文还没能理解清楚,却见他也摇了摇头:“不过社会的发展往往不是最优体系,而是次优体系,暂时也只能当成说明性的理论来说了,不容易做到,何先生,往里走……”他这番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话,似乎也没打算让何文听懂。
穿过中庭,进入最里面的院子,下午的阳光正静静地洒落下来,这院落安静,没什么人,宁毅打开中间的房子,房间中书架林立,中间三张桌子并在一起,几摞稿纸用石镇压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些笔墨砚台等物,看起来是个办公的场所。
“随便坐,这个地方来的人不多,我去年秋天回来,每次来集山,也会将这边一些信得过的,有头脑的年轻人叫来,让他们去想,然后写下一些考试的题目……”
宁毅指了指桌上的稿纸,何文便将它拿起来看。
“如我所说,我不信任民众现在的选择,因为他们不懂逻辑,那就促进逻辑。儒家的君子之道,我们现在说的民主,最终都是为了让人能够自主,所有的学问其实都殊途同归,最终,人性的光辉是最伟大的,我妻子刘西瓜所想的,是希望最终,人民能够主动选择他们想要的皇帝,又或者架空皇帝,选择他们想要的宰相——都无所谓,那都是细节。但最为关键的,怎么达到。”
“那就考试吧。”宁毅抬了抬手,“你手上拿的,是通往公民的通行证……它的废品和雏形。我们出的这些题目,要求它是相对复杂的、辩证的,又能相对准确地指出社会运行规律的。在这里我不会说什么高喊口号就是好人,那么单纯的好人,我们不需要他参与国家的运作,我们需要的是了解世界运行的复杂规律,且能够不气馁,不偏激,在题目中,求其中庸的人……一开始当然不可能达到。”
何文翻着稿纸,看到了关于“污染”的描述,宁毅转身,走向门边,看着外面的光芒:“如果真能打败女真人,天下能够稳定下来,我们建起众多的工厂,满足人的需要,让他们读书,最终让他们开始投票。参与到什么事情无所谓,投票前,必须考试,考试的题……姑且十道吧,就是这些指向复杂的题目,不能答出来的,没有公民投票权。”
他偏头看了看何文:“这场考试,可以讨论,可以抄袭,可以在考试之前的一年,就将题目放出来,让他们去议论。如此一来,第一批的人,只要会写数字,都能拥有公民的权力,对国家发出声音,然后每经五年十年,将这些题目根据社会的发展换上几道,让社会每一个人都明白这些题目的复杂性,尽量去理解国家运作的基本模型,让它深入到每一所学校的课堂,渗入每一个文化的方方面面,成为一个国家的基础。”
“那么,这些题目,需要千锤百炼,亿万次的讨论和提炼,需要凝聚所有的智慧和文化的闪光点……”
何文攥紧了那些稿纸,抬起头来,咬牙切齿:“这些题目,会让所有的民众皆言利益,会让所有的道德与礼法失衡,会成为祸乱之由!”
“是啊,当然会乱。”宁毅点头,“儒家社会以情理法为根基,早已深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之中,然而真正的大同社会,必然以理、法为基础,以情为辅。人若皆言眼前短视之利,那固然会乱得一发不可收拾,但若这些题目中,每一题皆言长远之利,它的核心,便会是理法情!‘四民’‘平等’‘格物’‘契约’,它们的共同点,皆是以理为基石,每一分一毫,都可以清楚地作分析,何先生,打败每一个人心里的情理法,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会天下大乱,一定会天下大乱……”何文沉声道,“摆明了的,你为什么就……”
“当然会乱。”宁毅再度点头,“我若失败,无非是一个一两百年兴替的国家,有何可惜的。然而有关人民自主的向往,会镌刻到每一个人的心中,儒家的阉割,便再也无法彻底。它们时时会像星星之火般燃烧起来,而人欲自主,只能以理为基,成功失败,我都将落下变革的起点。而只要留下了格物之学,这份变革,不会是空中楼阁。”
“过去的每一代,要说变革,都是由上而下。要由上而下,一定是党同伐异,唯有将利益本身系于每一个民众的身上,让他们切实地、有效地去捍卫他们每一个人的权益,所谓的君子群而不党,才会真正的出现。到时候你作为官员,要做事,他们会将力量借给你,他们会成为你正确主张的一部分,将力量借给你,以捍卫自身的利益,不会追求过分的回报。这一切都只会在民众懂理的基数达到一定程度以上,才会有出现的可能。”
他吸了一口气:“何文,你能够看清楚这中间的复杂和混乱,当然是好的,然而,儒家的路真的还要走吗?走出这片山岭,你看到的会是一个越来越大的死结。孔子说,以直报怨,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批评子路受牛,他说,大家懂道理、讲道理,世界才会变好。生产力不够的时候权宜了快两千年了,格物会推进生产力,给予一个不再权宜的可能性。该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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