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尸体由升降机运上来,她头朝里,脚朝外,盖了一张殡仪馆的白床单,黑布鞋白底露在床单外。工作人员问我们要不要与她再次告别,不过只有一两分钟,只有我和小姐姐进到里面,其他人都站在玻璃窗前。我向小姐姐借了相机,就问工作人员,“可以拍照吗?”
他看看我,说原则上是不让的,必须由殡仪馆统一拍照拍录像,不过你得动作快一些。
我对母亲说,“妈妈我给你拍照了。”母亲的脸在我的镜头里,她似乎动了一下,感应到我又在她面前。我的手发抖,按下快门。
我擦了擦泪水模糊的眼睛,又按了一张。工作人员把我和小姐姐推出来。
我飞速地跑到玻璃前看母亲。他们起动机器,缓缓送入炉子。
有一道门自动关上,看不到里面火化情况。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不过有人很好奇,便问一个耳朵夹一支香烟的工作人员,他不说话。
邻居带来的朋友,留着小胡子的男人马上接上话,说开了。他说他看过,“那头呀,有个小口的小门,工作人员用带钩的铁钢钎,伸进去,来调整尸体最佳位置。想想吧,烧过几个尸体后,炉膛温度巨热,四周墙的耐火砖都通红刺眼。”
听的人都聚精会神,给了他鼓励,他伸直腰,继续说:“尸体一送进炉膛,晓得吗?头发和身上穿的所有行头,在点火后即刻烧起来,整个尸体变得赤裸裸,皮肤收缩紧绷。隔不了多一阵子,全身皮肤扩张,像个小娃儿玩的气球被吹大,两条腿稍稍张开,往上曲弓,上半身略微仰起,头离开炕面十多厘米高,两手往外曲张,呈拱形。哎呀,死人子,被烧时都会在炉子里站起来!”
听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胡子点点头,“早先很多老年人不愿意被火化,就是怕站起来。”
我坐在第一排,看着相机里母亲留在这个人世最后的形象,心疼痛得麻木。我拒绝听小胡子的话,他的话像蚊蝇一样在耳朵边嗡嗡叫着。我怎可想象母亲在炉膛里火化情景,这是无法忍受的。母亲会害怕吗?没人不怕,母亲想必也一样,她会拉着我的手。
感到我的手里有母亲的手,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母亲该得到我的呵护,在我成人之后。我不曾得到过呵护,母亲在我幼年时给过我,那时的记忆模糊,长大后皆被记得的母亲对我的冷漠代替。在我十八岁前想考大学那段时期,她对我最坏,她有时骂我,用完全不能入耳的字眼,跟同街同院子邻居的母亲骂孩子同样的方式,让我怀疑她不是我亲妈。
我听到母亲心疼地叫了一声,似乎她知道我的想法,为此补偿我。
看到我平静了,母亲松开了我的手。我知道这回母亲永远地走了,她化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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