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帮不了谭因,他不想看到结局。谭因是否能从这个堤岸脱身,看他自己的运气。他选择这地点,只是因为他曾经从这样的绝境跑出来。那是死里捡一条命。或许,谭因行,他可以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或是躲进荷叶里,变成一个温柔贞洁的女子。
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他高声地说:“就这里吧!”大家都站住了。谭因也站住了。堤坎的顶是平的,但也有几个人宽,草丛渐渐高起来,没及他们的脚踝。
谭因没有回过头来,侧着身,面对湖水,他个子奇高,可能他真长了一大截。杨世荣从未看见他那么静的姿态,可能是等着开枪。他把枪保险拉了一下,谭因听到咔嗒声,居然还是一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杨世荣感到一股热流突然涌入他的心中,这个人,前面的这个将死的人,或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许诺过忠诚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他不想列出账单看看谁欠了谁多少。只要他有过许诺,他就只能珍贵那个许诺,因为他没有向任何人,任何党派、任何政治许诺过忠诚。他也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放弃他忠诚的权利。
无论他怎么做,谭因逃不了一死。他为谭因做牺牲完全没有必要。但是他想做的不是为了谭因,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此生唯一的一次纪念。
他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没有理会,但他看见他的头动了一动。
他又叫了一声:“谭六!”
谭因转过身来,声音又硬又冷:“没什么可说的,开枪吧!”
杨世荣举起手来,大声地说,说得很缓慢:“谭六,为哥的不能送你了。”
谭因说:“杨哥,不关你的事。打准点,干净点,小弟谢你了。”
杨世荣看他还不明白,但是没有时间解释。或许他们俩本身就是难以互相理解,难以信任终生,称兄道弟也没用,刎颈之交也没用,互相听不懂的不是话,而是心里的声音。
杨世荣举起驳壳枪。这种枪很笨重,但枪的口径很大,子弹杀伤力极强。他举起驳壳枪,渐渐抬到一个高度,眼瞄过去,正是谭因的心脏,他要的就是他的心。他扳了枪机,突然叫了起来:“谭六,接着。”他迅速把枪举到额头,子弹飞了出来,轰然地炸开一个大口子,再继续往前冲,命定要从另一边冲出来,大口径子弹的冲击力,把杨世荣整个头颅洞穿,他全身的血几乎在一瞬间从头部飞出喷洒在这堤岸上。但是,就是这一切将发生的时候,杨世荣把枪一扔——这是他开枪前脑子给手的指令,当子弹穿越他的脑子时,他的手依然能执行这个指令。
谭因在这一巨响和火光中看到了那支抛过来的驳壳枪,他看到这时杨世荣的头脑被打了个对穿。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了空中飞来的枪,一时不明白为什么杨世荣把枪扔给他,叫他“接着”,是接着他自杀还是让他接枪,打出一条血路?
他来不及想杨世荣的目的,也来不及想他自己的计划,枪在他手中自动地射击起来。他蹲靠堤岸,边打边跑。而李士群的卫队也在开枪,在两个人站定准备行刑,互相扔出几句听不懂的话时,他们早就把背着的枪换到手中,扳上了枪机,以备发生意料得到的情况——杨世荣帮助谭因逃跑。他们没有料到杨世荣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自杀。
等反应过来时,他们的手指也在火光和枪声同时自动地按下扳机。堤岸上枪声响成一片,杨世荣正在倒下的身体又加了不少血窟窿。
那个倒在这片潮湿草地上的头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从湖心里腾起的鹤。鹤欲飞,升起的腿却突然静止不动。
(明)王同轨《耳谈》:一市儿色慕兵子而无地与狎。兵子夜司直通州仓。凡司直出入门者,必籍记之,甚严。市儿因代未到者名,入与狎。其夜月明,复有一美者玩月。市儿语兵子曰:“吾姑往调之。”兵子曰:“可。”往而美者大怒,盖百夫长之也。语斗不已,市儿逐殴美者死,弃尸井中。兵子曰:“君为我至,义不可忘。我当代坐。”死囚二年,食自市儿所馈。后忽不继,为私期招之,又不至。恚恨之。久之,诉于司刑者。司刑出兵子,入市儿。逾年行刑。兵子复出曰:“渠虽负义,非我初心,我终不令渠独死。”亦触木死尸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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