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每月的工资去与丁主任一决胜负是作不通的。
虽然没有创设什么设计委员会,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农场的主意。
主意容易打,执行的勇气却很不易提起来。
可是,感谢丁主任,他暗示给大家,农场的东西是可以自由处置的。
没看见吗,农场的出品,丁主任都随便自己享受,都随便拿去送人。
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带来的“亲兵”也是如此,那么,别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气呢?
于是,树华农场的肥鹅大鸭与油鸡忽然都罢了工,不再下蛋,这也许近乎污蔑这一群有良心的动物们,但是农场的账簿上千真万确看不见那笔蛋的收入了。
外间自然还看得见树华的有名的鸭蛋——为孵小鸭用的——可是价钱高了三倍。
找好鸭种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树华的填鸭鸭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
在这句话里,老张,老谢,老李都成了被恳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紧接着便是按照科学方法建造的鸡鸭房都失了科学的效用。
树华农场大闹黄鼠狼,每晚上都丢失一两只大鸡或肥鸭。
有时候,黄鼠狼在白天就出来为非作歹,而在他们最猖獗的时间,连牛犊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黄鼠狼呀!
鲜花,青菜,水果的产量并未减少,因为工友们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灭亡。
在他们赌输了,睡足了之后,他们自动地努力工作,不是为公,而是为了自己。
不过,产量虽未怎么减少,农场的收入却比以前差的多了。
果子,青菜,据说都闹虫病。
果子呢,须要剔选一番,而后付运,以免损害了农场的美誉。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落选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丽一些,而先被运走。
没人能说出道理来,可是大家都喜欢这么作。
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说吧,等到上船的时节,三斤重的就变成了二斤或一斤多点;那外面的大肥叶子——据说是受过虫伤的——都被剥下来,洗净,另捆成一把一把的运走,当作“猪菜”卖。
这种猪菜在市场上有很高的价格。
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没有任何表示,当夜里闹黄鼠狼子的时候,即使他正醒着,听得明明白白,他也不会失去身分地出来看看。
及至次晨有人来报告,他会顺口答音地声明:“我也听见了,我睡觉最警醒不过!”
假若他高兴,他会继续说上许多关于黄鼬和他夜间怎样警觉的故事,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一边说着,一边把最肥的一块鸭夹起来送给别人:“这么肥的鸭子,非挂炉烧烤不够味;清燉不相宜,不过,汤还看得!”
他极大方地尝了两口汤。
工人们若献给他钱——比如卖猪菜的钱——他绝对不肯收。
“咱们这里没有等级,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猪菜的钱!晚上打几圈儿好啦!要得吗?”
他自己亲热地回答上,“要得!”
把个“得”字说得极长。
几圈麻将打过后,大家的猪菜钱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顺地入了主任的腰包。
当一五一十的收钱的时候,他还要谦逊地声明:“咱们的牌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高明。
我的把弟孙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够吃半年的。
人家那才叫会打牌!不信,你给他个司长,他都不作,一个月打一次小牌就够了!”
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
到二十多岁,看“才子”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
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
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在平时,他自居为艺术家,别人也就顺口答音地称他为艺术家,原本不算什么。
到了抗战时期,正是所谓国乱显忠臣的时候,艺术家也罢,科学家也罢,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领来报效国家,而秦妙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来。
这也不算什么。
假若他肯虚心地去学习,说不定他也许有一点天才,能学会画两笔,或作些简单而通俗的文字,去宣传抗战,或者,干脆放弃了天才的梦,而脚踏实地地去作中小学的教师,或到机关中服务,也还不失为尽其在我。
可是他不肯去学习,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飘飘摇摇地作个空头艺术家。
他在抗战后,也曾加入艺术家们的抗战团体。
可是不久便冷淡下来,不再去开会。
因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艺术家,理当在各团体中取得领导的地位。
可是,那些团体并没有对他表示敬意。
他们好像对他和对一切好虚名的人都这么说:谁肯出力作抗战工作,谁便是好朋友;反之,谁要是借此出风头,获得一点虚名与虚荣,谁就乘早儿退出去。
秦妙斋退了出来。
但是,他不甘寂寞。
他觉得这样的败退,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浅薄虚伪,而是因为他的本领出众,不见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们。
他想要独树一帜,自己创办一个什么团体,去过一过领导的瘾。
这,又没能成功,没有人肯听他号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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