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乱在前,今年的春节是注定过不好了,能混得余锦年亲手包的一锅萝卜馅儿饺子,喝上几口热酒,一碗肉骨汤,就凑凑合合守岁了。
大年初一,闵霁在官衙前lùn_gōng行赏,赏是小赏,也就是从越军手里抢来的东西,自然是比不上朝廷的封赏,但是能慰藉人心。这一战下来,他们尽管是得了大胜,死伤却也不计其数,得把将士们优抚好了,讨逆之行才可顺畅。
季鸿连日纵马伤了肌筋,当日回来时不显,又带着他的小药仙胡闹了一下午,第二天一觉醒来,才觉浑身酸痛。余锦年嘴上将他骂了一通,心里却关怀得急,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生怕他抻坏了筋骨,留下什么病根。
所以开衙大赏那日余锦年也去了,是不放心他人,亲自跟着给季巡按端茶倒水的。他瞧着一队队的士兵打衙堂下走过,阅兵似的喊着口号,气干云霄,人人都领了或多或少的赏赐回去,或是托人带回家里,或是与同袍吹嘘侃山,衙内是难得的热闹。
赫连直带来的征北军最没形状,他们是先锋,杀敌最多,也死得最多。死伤在他们眼里都是家常便饭了,同帐战死了,旁的人抄起他们的刀来继续上,多砍几个头颅讨赏,就算是替他们尽忠尽孝了。
赏到后来,余锦年靠在季鸿的大椅旁垂着头,昏昏欲睡,忽然一声震天响的“季大人”吓得他赫然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去看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见衙下一张草席,用麻布裹着个尸体,旁边站五六个兵卒,一张嘴,咧出一口白灿灿的牙来冲着季鸿笑。一个两个地争着说“头是我的!”、“两条腿是我的!”
余锦年愣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竟趁乱溜进来,从怀里摸出块自死人身上撕下来的破布,一打开,是三根人指,搁了太久已乌紫发黑。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伸着脑袋,问:“我、我捡的,听说能换赏,能不能换几口粮食给我娘?”
季鸿没说话,转头看了看少年。余锦年走下台阶,雪色刺得他眼前发胀,他弯腰掀开了草席一角,断了颈椎的头就险些从里头滚出来。余锦年只来得及看到尸首脸上一条纵贯的陈疤,和一对黑漆漆被掏空了的眼窝,手一松,草席又将他卷上。
他退了两步,被季鸿拦腰抄住,揽在身前,手指按在腰间的御剑上,道:“赏。”
余锦年看着下头人把余旭的尸体抬出去,草席一卷,不知要扔去何方,讨逆军不在乎死的这个是谁,总之是叛军,叛军就该有个叛军的下场。余锦年终究还是没忍住,掏了一锭小银子,让他们悄悄在城外挖个坑,埋了。
他不算是四方村余家人,但到底前身吃过余家几粒米,即便日子过得艰辛,也是好说歹说长这么大,如今敛了余旭的尸体,算是偿了他们家的斗米养恩,今后他再也不会与四方村余家有什么牵扯了,也……没什么人能够牵扯了。
季鸿看少年伫立在衙前,望着拖载尸首的板车若有所思,久久不回神,他心里一沉,觉得腰佩的御剑烫手。这剑上蒙了无数鲜血,剿杀余旭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可那余旭纵然是龌龊跋扈,令他恨之入骨,却到底是余锦年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亲缘。
也许,他很珍惜呢?
余锦年收回视线,一扭头,看到季鸿以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狐疑一阵,才想明白这人又在钻研计较什么,只好在袖里捏捏他的手,叹了口气道:“又多想什么?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阿鸿,你我都无愧于心,这就够了。”
无愧于心,季鸿在舌尖上碾着这四个字。
军队继续开拔南下,苏亭跟着医营一同去了,一是为着锻炼医术,二是也有点私心,想混点功绩,做出些名堂,给海棠的在天之灵看看。
季鸿也启程巡抚,余锦年跟着季巡按跑遍了江南。季大人办公差,他就沿路救治伤患,一把弯刀挂在腰间,叮铃铃叮铃铃地响。以至于有些头脑灵光的官吏瞧出了他俩之间的门道,明知季大人那儿是南墙走不通,索性不如找到余锦年门上来,又打听他喜酒,就好礼好酒不要钱地送。
南越的鹤来春、关北的松雪酿、西南葫城的红华露、江北小潭乡的玫瑰香……哪一坛不是千金斗酒,香溢八方。余锦年馋得口水要灌进领子里,却还得忍着,命人一坛一坛地在门前砸了,骂送礼的“不是玩意儿”。
送什么不好,偏要送酒,这不是难为他吗!
季鸿回来闻到院前酒飘八丈,见余锦年面色不善地坐在房中吃老酒,又听小厮讲了他是如何黑着脸摔酒坛骂人的,不禁笑了他两声。气得余锦年灌了他三碗烈酒,昏昏醉醉地折腾了一夜,翌日脖颈上好一口牙印!
“小气包。”季鸿揉着牙印,用毛裘衣领遮住。
后来长随小厮替他收拾东西,翻出当初余旭认亲时拿来的那个旧医铃来,特还拿到余锦年面前,稀奇地道:“小余大人祖上也是行医的啊?”
前身的事余锦年也记不太清了,只隐约记着父辈有做些药材生意。他收了医铃,也没做回事,顺手挂在药箱上,例行出门去给约好的一户人家瞧病。才出了大门没多远,一声马嘶自背后扬起,余锦年回头,看到余晖下季鸿牵着那匹墨马,风姿卓越地朝他走来。
金光在他眼中荡出一波涟漪。
余锦年自己还是不太敢骑马,尤其季鸿这匹,看着高大凶狠,但他仰慕季鸿,慕得连他的马都觉得似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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