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甜菜巷口,本该拐了,连枝忽然叫了一声让他停下,闵雪飞立刻长吁一声,拉紧缰绳。车马缓了好几步才止住,闵雪飞狐疑着回头,见他怔怔地望着巷口。他随之看去,那寂静的小巷前,枯死的老槐树底下,站了个人。像是等久了,一直垫着脚张望,直看到他们出现,才激动着走过来。
“福生……”闵雪飞想了想,还是下了车走到一边,让他们主仆二人说话。
福生穿着身灰麻短褐,是偷偷出宫来的,他跪着爬上了车,慢慢地揭开了帘子。连枝披着雪白的狐氅,静静坐着看他,他一下子伏下去,冲着连枝叩了几个头,半天没起来,肩头微微耸动。
连枝摸摸他的肩膀,笑了笑:“以后……好好的。”
福生耸在地上哭,静悄悄地抽噎:“大监,我不行,我害怕。”
“没事,别怕。”连枝扶他起来,擦他脸上的水,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以后你就是那群小的们的天了,得站起来,知道吗?福生,你比我强,我一开始就是错的,实在是回不了头了,只能一路错下去。你不一样,你是贵人们的‘身边人’,有人疼你了,不必像我这样处处计较钻营。”
福生凑上去,扑进连枝怀里:“只有大监是真疼我们的,我……没有大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您不在了,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呀?”
连枝体贴地搂着他:“又说傻话了。你现在也是司宫台少监了,总不能事事都来问我,我也不能给你们做一辈子的主。即便我还在,将来老了、被人厌烦了,你把我掀了自己来做主,这才是正经事。怎么还指望着我一直碍你们的道儿呢?”
他低头看看福生,只有一团乌黑的发旋,也还是个年轻人呀,他忍不住感慨了一下,仍是清风似的笑:“好了,不哭了。还要我哄你不成?”
福生吸了吸鼻子,还是难受。
连枝小心翼翼问:“吴集他们……都还好?”
福生点点头。当初他预感自己要完,回了司宫台第一件事,不是先想自己如何,而是立刻去信让福生到司宫台征人,尤其是那些常常跟在连枝身边的,赶在禁卫抓人之前能调走多少就调走多少。进了昭华宫,到了福生庇护底下,就是福少监的人,旁人就没法再动他们了。
连枝放心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总是让我放心的。”
福生哭着的眉眼,让连枝想起当初见他的时候了,十一二岁,被人欺负得满脸是包,见不了人、伺候不了主子,只能偷偷躲到院子里哭。他偶然看见了,走进去趾高气昂地问,咱缺个伺候洗脚洗衣的,你来不来。福生裹着包袱,就这么抽嗒嗒地跟他回去了。
都是人家的奴才,也分不清什么主仆,互相依靠罢了。
福生抹了泪,舍不得走,问他:还能不能见?
“不见了。”连枝笑道,“这辈子再也不见,对你才好。”
再也不见……福生忍住了,没有嚎啕。
连枝闭上眼,拢了拢狐氅,靠在车壁上,把尖瘦的下巴缩在温暖的皮裘里,他好像听到福生下车的动静,又好像没有,好半晌,再睁开眼时,便是闵雪飞清俊结实的背影了。他这一生,恍惚如梦,上过云霄也跌过谷底,刀架在脖子上不知多少次,皇宫赫赫,他似浮萍,只想着若能问心无愧,即便朝生暮死也是值了。
可他恶也做过,悔也不少,到头来连问心无愧四个字都没能做到,更不谈其他。
究竟是何德何能,让浮萍也能生了根,公英也能落了种。窗外雪渐渐地稀了,天际隐隐有明光闪烁,似要突破阴霾数日的累累云层,他望着前头驾车的背影,想起八岁那年的一场宫雨,有个人撑着漂亮的油纸伞,跟他说要带他回家养花。
这一句诺言,他等了二十几年,到底还是等到了。
连枝呵了一口气,白茫茫,巍峨的宫城在他们背后渐渐地缩成模糊的一团,那压了连枝一辈子喘不上来气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他终于问:“我们去哪里?”
闵雪飞勒了勒缰绳,回头温柔一眼,一张嘴,也是一样的一团白茫雾气,和连枝的像是一对。连枝凑上去看,两团雾气交织成团,分不出彼此了。
“——回家。”闵雪飞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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