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刻我在裘庄,现在是政府某部门的招待所,主要接待会议和团体游客,设施陈旧,厕所和洗澡间是公用的,开水要自己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客房有三人间和两人间。我包了一个两人间,一个晚上一百元人民币。这是我第五次来裘庄,以前都是来看的,住还是第一次。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石板旧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不同的是高大的围墙被新式的半开放的铁栅栏代而替之。绕栏走一圈,你不得不佩服庄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西邻岳王庙,东接西泠桥,背靠青山,面朝碧湖。给人感觉既在幽幽山中,又在氤氲湖上,既占尽了湖山的清丽,又远离城市的喧嚣。可以想见,能住上如此豪宅的人,一定是人杰。
其实不然。
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区区小菜一碟。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土匪就是土匪,哪改得了多占黑吃的德行。就这样,明暗双雕,白黑通吃,一时间成了杭州城里响当当的豪富恶霸,过着穷奢极欲又穷凶极恶的生活。穷奢极欲是没什么的,老家伙有的是钱财,做官后白吃黑吞的不说,光下山前劫的横财就够他穷奢极欲八辈子的。但穷凶极恶就不一样,穷凶极恶的人没准哪天说完蛋就完蛋了。
果真如此。一九三三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火车包厢里,震惊一时,杭沪两地的各家报纸都作了头条报道。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犯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才五十岁,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嫁,事发前刚随夫远渡日本定居,想回来料理后事也是爱莫能助。长子二十有三,人长得挺挺拔拔,颇有男子汉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些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鸡蛋,更是指靠不了。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他常跟人说,乱世的钞票不叫钱,叫纸,一把火烧了,灰飞烟灭,屁都不是。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无人晓得,晓得的人又暴死了,来不及留下遗训。
怎么办?
只有找!
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换句话说,裘家新一代要想重拾昔日风光,去闹腾什么都没有把财宝找到的好。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我从一大堆资料和民间传说中轻易地得出结论:老大实实不是个福将。他肚皮里有的是墨水和见识,但没有运道和福气。他是个悲剧型人物,寻宝把他一生都耽误了。直到日本鬼子占领杭州,强行霸占了裘庄,他也没寻出个名堂。竹篮打水一场空,财宝还是在秘密里,在远方,在想象中,在愿望的背后,在玻璃的另一边,在望眼欲穿的空气里……
二
日本佬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份占领杭州的。之前,守防的军队已撤得一干二净,整个城属于拱手相让。淞沪战争把蒋介石打伤心了,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于是,采取一切手段撤退、撤退。为了成功撤退,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轰!
轰!!
轰!!!
这是日本佬进驻杭州时唯一听得到的爆炸声。
鬼子进城前,诸事不明朗,出于谨慎和害怕,有钱掌势的人都准时跑掉了。后来,这些人又见风使舵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来,替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鬼子霸占。裘庄就是这样的,兄弟几个回来后发现,庄园已被鬼子霸占!
其实,当时西湖周边有的是豪宅大院,若论名分和豪气,刘庄、郭庄、汪庄、杨公馆、曲院、柳园都在裘庄之上。即便毗邻的俞楼,派头虽不及它阔绰,但人家是晚清大学士俞樾晚年休歇的辟行窝,跟苏州曲园齐名,文史含量深,无形资产高。这些个豪门大院,仗着西湖的圣光灵气,都有幸躲过了日机的轰炸。现在,那么多庄园都好好的,鬼子为什么不去占它们,而独独占了裘庄?
似乎不可思议。
其实问题就出在裘庄有宝贝,经久不显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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