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却是不依,怕回去了,万一沈老先生有个好歹,自己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邻近傍晚,沈自酌父亲沈知行和三叔沈知常都赶了回来。
除了沈自酌的三婶,沈家子孙再次齐聚一堂。
这次大家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噩耗便如选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
彼此都栖栖遑遑,一面做着最坏的打算,一面又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前两次都挺过来了,这次照说也能逢凶化吉。
只有无尽的等待,而这等待,却比任何既定的事实都更让人惊恐,因为你不知道这等待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凌晨时分,沈老先生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这一次再没出来。
接下来,人被线牵着似的,开始一步一步筹备葬礼。
沈老太太最初哭得厥了过去,但沈老先生尸体火化那天,却是平静下来了,只说:“好歹感谢这天气热,又是在城里。
要像往年那样,在灵堂里停个三天三夜,连道别都不能来个利索的,才是折磨。”
三个儿子,最大的已花甲之年,均是老泪纵横。
沈老太太反过来安慰他们:“老头子走了也好,这半年他过得也不爽利,下楼还要人抬,我看着都憋屈得慌。
行啦,活了八十几岁了,也算是喜事。”
然而谭如意寸步不离地跟在沈老太太身旁,却是知道若论悲恸,无人能及得上她。
六十多年的夫妻,栉风沐雨地走过来,约定了最好死在一块儿,省得剩下的那人独自伤心。
然而世间哪能事事圆满,能携手一生,已是不易。
按照沈老先生生前的意思,骨灰要送回老家安葬。
安葬以后,所有的孝男孝女挨个磕头上香。
谭如意跪在沈自酌身旁,俯身磕头之时,忽见沈自酌手指一颤,才发现有滚烫的香灰落在了他手背之上。
谭如意也跟着双手一抖,在香灰纸钱焚烧以后的浓烈气息中垂眸闭眼,不敢妄自揣度沈自酌得有难受。
之后送葬的队伍便依次返回,只等送灯七日以后,再来砌墓立碑。
这一生,便彻底盖棺定论了。
沈自酌没上车,将谭如意拉住,说:“陪我走一走。”
沿着墓地旁的一条小路,两人往山坡上爬去。
山风浩荡,吹卷着头顶的白云,白驹过隙,瞬息浮生。
路旁尽是野草,等走到顶上,沾了一裤腿的苍耳。
草木浓郁,有种苦寒的气息,沈自酌忽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废墟,“那是沈家祖宅。”
谭如意跟在他身后,踩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那原本是一处大宅的位置,如今只剩些碎石瓦砾。
倒有不知名的嫩黄色野花从瓦片地下冒了出来,迎风摆首,十足天真的模样。
原本老宅的格局,如今也已看不出,倒还有洗衣池存了下来,积蓄了陈年的雨水,里面全是枯枝败叶。
谭如意并不是第一回面对死亡,幼时邻居的爷爷去世之时,她已经记事了。
但毕竟年代久远,哪里像此刻这般迫近。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是生死倒悬。
而这样一天,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仍是普通的一天。
有小职员升职加薪,有男孩红了脸同心爱的女孩告白,有孩子放学回来,在路口买了一支常吃的雪糕……
生死原本是这样重大的事,可在芸芸众生之间,又仿佛如此渺小。
沈自酌身影萧索,静望着那生了青苔的洗衣池,“再过几天,就能带爷爷回来摘橙子。”
声音很轻,一说出口便似要被这山风吹散了一般。
谭如意心口针刺似得一痛,眼泪亟亟欲落。
她往前一步,从身后将沈自酌紧紧抱住。
十分用力,似想要给他几分瘠薄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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