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元年,
初秋的长安带着几分夏末的暑意,微风携着温热的气息,探入格窗,拂过手中的书卷。寂静中,远处的城楼飞檐下,厚重而悠远的铜铃声一点一点如涟漪般推入耳边,让人恍然记起,这座长安城已然守护了两氏王朝。
伴着窗下稀疏的虫吟,李绥纤长如玉的食指闲适地摩挲着书上的两行小字: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李绥想来一笑,却是伴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太皇太后——”
一个声音自耳畔试探地响起,窗下的李绥适才回过神来,侧首间,在八宝流苏嵌宝琉璃灯的暖光倾洒下,一男子长身玉立,身着绯袍官服,再加腰上一袭无暇玉带,配上精巧的银鱼袋,更衬得人白净隽秀,眉宇间携着年轻俊杰方有的意气。
“元廷来了。”
李绥唇边温和一笑,摆手下,便有宫娥搬上流苏锦杌,被唤为元廷的青年却是目光焦灼,无视身旁的宫娥,向着座上的李绥拱手道:“太皇太后,洛阳王结交禁军,笼络朝中重臣,此次又借吊唁先帝之机,携重兵驻扎长安城外,不轨之心昭然若揭,还请太后早做打算——”
说罢,男子抬起头坚决道:“陇州离长安不远,臣等与龙武军总领愿拼死,护太皇太后携陛下前往陇州,再作他图。”
看着眼前这个她亲手提拔的后生,李绥是与有荣焉的,她很清楚,如今大梁在她的一手翻覆下,从前世家承蒙祖荫,世袭权位的时代已渐渐远去,从她亲笔御批将元廷这个寒门出身,世代务农的布衣书生点为翰林的那一刻,世家门阀不可撼动的那堵高墙便已然裂缝。
在她的庇护下,在元廷的举荐下,如今寒门儒生占朝堂泰半,与世家门阀呈鼎力之势,眼前看似站着的只元廷一人,但在元廷身后,还站着无数忠于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寒门子弟。
如此想,她这一生也算是留下了些什么。
“孤虽出身陇西,可生来便在长安,如今也是四十余年了,人道落叶归根,这个年岁还去哪里——”
李绥虽说着这话,可顺着宫灯温柔的光芒,从她那惊世艳绝的容颜中便能看出,岁月分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一分半毫的痕迹,独独那双眸子,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孤独与干练罢了。
说到这儿,李绥眼角噙着平和的笑意,转过来对向元廷的目光。
“元廷你该明白,长安是我们大梁的根,孤与陛下一旦离开,再回来便不知是何时了。”
“太皇太后——”
元廷方开口,便被李绥抬手打断,只见她平静地起身,在玉奴的搀扶下走至一扇窗前,看着窗外的层层宫檐决绝道:“天子逃离,百姓罹难;我李绥在世,便容不得弃国逃离的天子!”
听到这里,默然站在身后的元廷看着窗下那个端重美丽,心怀天下的坚毅女子,心下震动,不由悲从中来,终将泪意隐忍与眸底,拱手坚定道:“臣等,誓与您共进退。”
李绥回头看着眼前的元廷,以他这般的惊世才学,莫说是翰林侍中,便是封侯拜相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世人肤浅,看不到他的才能,只看到他的皮相,看到他的青云直上,才将他批驳为她的裙下宠臣,尽是口诛笔伐。
几乎在同时,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闷闷响起,海潮一般由远及近,伴随声音而来的,是念奴迅疾打帘而入的脚步声。
看到念奴脸上忽明忽暗的复杂,再联想到方才的声音,李绥已是了然于心。
“太皇太后——”
在她的眼神示意中,念奴眸中按下泪意,却是倏地跪下去,就在这一刻,满殿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皆是随之跪下去。
脚下的念奴身形颤抖,语中再平静,却也能听到其中抑制不住的哽咽。
“洛阳王,逼宫了——”
看到阖殿的人身形一震,听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声音,隐约间,李绥似乎已经看到冲天的火光从附了鲛纱的格窗落在墙上。
终究,还是来了。
李绥付之一笑,镇定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说下去。”
念奴闻声,不再多等,只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教李绥看到自己的泪水。
“万骑左营统帅高程携兵突袭羽林营,将李政、李尧、陈贞三位将军斩首示众,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吴兴也引兵攻入白兽门,此刻已,现洛阳王正引兵朝内宫而来。”
听到念奴几乎泣不成声,李绥将身轻侧,转而看向窗外,夜幕方低垂,天际还泛着隐隐的鱼肚白,长庚星此刻正挂在幕布中,散发着隐约的光亮。
“我倒是好奇,檄文中他们是如何讨伐孤的。”
低泣声中,李绥笑了笑,声音显得格外清亮,虽是问,却又是格外淡然。
“太皇太后——”
听到念奴语中的迟疑,李绥微侧首,感受到李绥眸中温和的压力,念奴当即直起背,头默默垂下,努力将哽咽压下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今临朝李氏者,虽出名门,然性非和顺,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加以秽乱宫闱,牝鸡司晨,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弑君矫诏,燕啄皇嗣,窥窃神器。今又欲挟幼帝,临朝改制,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好,真是一篇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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