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汝不以为然:“我也以为我去年冬天就熬不下去了,谁知又挺了过来,其实这人哪,活得太久也不好,自己累,旁人也累。”
她这话有些一语双关之意,宋妈妈懂,却只能低着头装听不懂。
“看您老说的,老夫人你能康康健健的,对咱整个齐府都是大好事,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巴望您好好的,永远坐镇在这府里,当咱们的老封君。”
“行了吧,就你嘴甜!”
顾玉汝笑着说完,转瞬面露唏嘘之色,“我这一辈子也算知足了,旁人有的,我有,旁人无的,我也有,若说唯一有些遗憾……”
话音突然停下,顾玉汝神色有些恍惚。
若说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坤儿的英年早逝。
若是她能管住那孩子……其实那孩子会如此,何尝不是她纵容的?因着早年那场意外,她虽嘴里不提,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觉得从不从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所以自己种下苦果自己咽……
还有呢?
顾玉芳大抵恨了自己一辈子。
可谁也不想这样,她拦过也隐晦的劝过,是她自己要死要活、手段用尽非要一头硬撞进来。
既然如了她的愿,那以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姐妹情。
她是妻,她是妾,本就该如此。
那齐永宁做得也不差,打从顾玉芳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顾玉芳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除了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唯一得到的就是那个孩子吧。
顾玉汝想到之前她病的那阵儿,齐崿每日来服侍汤药,日日请安都不落下,哪怕从外头回来的再晚,都要来一趟春燕堂。
“你也累了,朝中公务繁忙,你还惦着我这身子,有宋妈妈她们侍候我就行了,你也去歇着吧。”
齐崿把空药碗递给一旁的丫鬟,又从宋妈妈手里拿过帕子,仔细地替嫡母擦了擦嘴角。
“儿子对母亲尽孝,乃理所应当。”
“那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
“儿子自会照顾自己,儿子如今挂心的是母亲,母亲一日不好,儿子一日寝食难安,恨不得以身代受,还望母亲万万保重自身。”
顾玉汝瞧着眼前这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朱红色官袍,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大衫,显然是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回房更衣就来了。
齐崿出生时,齐永宁已经中了进士,他虽从小不受父亲待见,但齐家诗书传家,又有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爹,也因此从小就养的一身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齐崿也确实是齐家最聪明的孩子,不像长子齐元坤那么顽皮、不好学,他反而更像和齐永宁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就这么对比着,齐永宁虽疼爱长子,渐渐也把不受他待见的次子放进眼里,日里忙碌公务之余不忘指点一二,及至两个孩子成了年,一人从了武,一人从了文。
齐崿也确实像齐永宁,不管是才气、心性、为人处世,甚至是野心、城府。顾玉汝知道齐崿最想坐的便是那内阁首辅的位置,如今正是他的关键时候,她这嫡母若是死了,他便要守孝三年,一个正掌权的朝臣丁忧三年意味着什么,恐怕是个人都能明白。
所以明明忙得脚不沾地,他还日日记挂着她的病。
顾玉汝想起当初齐永宁临走时的场景——
“……等我走了,这府里没人能压得住他,我恐他与你添堵,这就让齐顺去杏春阁一趟,就当是我临走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那杏春阁位于齐府最边角处,内里布置奢华,却少有人问津,连下人们没事都不爱去。
那里住着疯了的大姨奶奶顾玉芳。
顾玉汝轻轻压住他扬起的手:“那孩子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难道你还不放心?”
就是因为是我一手调/教出来,我才不放心。
同类对同类总有极为敏锐的嗅觉,齐永宁一生叱咤官场,见过的人心险恶何止几许,见过的越多,越不容易轻信人,哪怕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
这孩子太像他了……
“我这一生憾事无数,可唯一能让我一直记着的,除了坤儿的,便是顾玉芳那件事。若当年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如噎在喉……”
“别说了!”
顾玉汝的声音只高了一度,便又让她给拉了回来,她轻拍了拍了齐永宁的手,轻声细语道:“你勿要多想,放心吧,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
他自是对她放心的,这世上唯一让他能放心的人,大抵也只有她了,这个与他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的发妻。
他这一生旁人只看见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可无人瞧见风光之下的艰辛与险阻。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子能走到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想而知其中的艰巨。
多少次危机四伏,多少次濒临绝境,是她不离不弃陪他一路走过来,帮他照顾父母族人打理家中内务,之余还不忘在外与那些贵妇人们交际,替他扫去了一切后顾之忧,让他不用分神旁顾,甚至还能从旁策应,给予助力。
所以纵使他这一生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妾室,可唯一能让他放在心里爱重的,只有她。
“玉汝……”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还想像以往那样轻抚她的鬓角。
“……若有来生,我还想你当我的妻……”
那个‘好’字一直卡在嗓子里,顾玉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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