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观音大士曾经化身为一个美妓,凡有来客,无不接纳,而一切男子,与她交接之后,欲心顿歇。一日无疾而终,里人为之买棺下葬。有一胡僧路过坟墓,合掌道:“善哉。善哉。”旁人见了笑道:“师父错了,这里埋的是一个娼妓呢。”胡僧道:“你们哪里知道,这是观音见世人欲心太重,化身度世的。倘若不信,可以开棺验看。”人们打开坟墓,发现尸骨已节节化为黄金。从此起庙礼拜,称之为“黄金锁子骨菩萨”。
这个故事,我一直很喜欢。其实这是一个很悲哀的故事:救度世人,看来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依靠美色与魔术。取得世人的虔信,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有把尸骨化作黄金。财与色,是绣像本《金瓶梅》最叹息于世人的地方,而就连观音大士,也只好仍然从财与色入手而已。
不过这个故事只提到超度男子,没有提到超度女人。欲心太重的女人怎么办呢,难道只好永远沉沦,或者祈祷来世化为男身么?这是我喜爱《金瓶梅》——特别是绣像本《金瓶梅》——的又一重原因:它描写欲心强烈的男子,也描写欲心强烈的女人,而且,它对这样的女人,也是很慈悲的。我请读者不要被皮相所蒙蔽,以为作者安排金莲被杀,瓶儿病死,春梅淫亡,是对这些女子做文字的惩罚:我们要看他笔下流露的深深的哀怜。
屡屡提到绣像本(也就是所谓的张竹坡评点本),是因为它与另一版本词话本,在美学原则和思想框架方面,十分不同。我写这部书,有很大程度上也是对版本的比较。但是,最初促使我动笔的,只是喜欢:就像恋爱中的人,或者一个母亲,喜欢絮絮地谈论自己的爱人,或者孩子,多么的好,多么的可爱。不过,被迫聆听的朋友,未免要心烦;写书就没有这一层顾忌:读者看厌了,可以随时把书放下,不必怕得罪了人。
另一件事,想在此提到的,是《金瓶梅》所写到的山东临清,那正是我的原籍。明朝的时候,临清“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是有名繁华的大码头。研究者们有人认为《金瓶梅》使用的是齐鲁方言,有人认为不是,个个证据凿凿,却也不能一一细辨。我只想说,我的父母,一鲁一豫,家乡相距不远,他们虽然因为从小远离家乡,都只讲得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但是时时会说出一些词语来,我向来以为是无字可书,也只隐约知道大意的,却往往在读《金瓶梅》时骤然看到,隔着迢迢时空,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令我又惊又喜一番。望着墙壁上祖父祖母的遗像,我常常想回临清,祭扫先人的坟墓,无奈还一直不能如愿。爱屋及乌,把追慕故乡的心意,曲曲折折地表达在对这部以山东清河与临清为背景的明代巨著的论说里。这是我想告诉本书读者的,区区的一点私心。
我祖籍不是天津,也不生在天津,但是,我长在天津。记得小时刚刚搬到天津,我总是称自己为哈尔滨人。现在,身居异国,真没有想到一住就是十二年。古人有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思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浮屠桑下不肯三宿,唯恐产生眷恋,我虽喜爱释教,却不是比丘尼,更何况天津是我从小生长了这么多年的城市呢。每次回家,我都喜欢感到踏在天津的土地上,喜欢打起乡谈,和出租车司机们攀话,喜欢听街头小贩们贫嘴和“嚼性”(又是只知有音而不知如何书写的方言)。感谢王华编辑,使这部关于金瓶的书,能够在天津出版,使我天津的父老可以先睹为快。人的故乡,不是只有一个的。
谢谢我亲爱的父亲与母亲,对我的爱与支持。感谢我深爱的丈夫宇文所安: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他听我激动地讲说,和我热切地讨论,最后,又为这部书写序。没有所安,是不可能有这部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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