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像本第一回的卷首诗,则采录了唐朝女诗人程长文的乐府诗《铜雀台》[9]。铜雀台为曹操在公元210年建筑于邺城,曹操临终时,曾遗命他的姬妾住在台上,每逢初一、十五,便面向他的灵帐歌舞奏乐。这从五世纪开始,成为一个常见的题材,南朝诗人江淹、谢朓、何逊等人有同题诗作,程长文的作品便可清晰地见到江淹的影响。它描绘了一幅今昔对比的兴亡盛衰图。按照绣像本无名评点者的说法,可谓“一部炎凉景况,尽此数语中”: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里重要的是注意到曹操的遗命与西门庆的遗命有相似之处(希望姬妾不要分散)。但是无论这样的临终遗言是否得到实现,它只是一个空虚的愿望而已,因为最终就连那些姬妾,也难免化为过眼云烟。绣像本作者紧接着在下面引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一诗以儆色,但是在综述人生几样大的诱惑尤其是财与色之后,作者的笔锋一转,进入一个新的方向,鲜明地揭示红尘世界的虚空本质: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两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栗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堂广厦,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金刚经》上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果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繇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肩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
虽然这一段话的前半,表面看来不过是“粪土富贵”的劝戒老套,但是随着对《金刚经》的引用,作者很快便把议论转到人生短暂、无奈死亡之何的万古深悲,而作者为读者建议的出路——削去六根清净、参透空色世界——也因为它的极端性而显得相当惊人,因为这样的出路,远非词话本之“持盈慎满”为可比:“持盈慎满”是建立在社会关系之上,针对社会中人发出的劝告,剃度修行却已是超越了社会与社会关系的方外之言。换句话说,如果“持盈慎满”是镶嵌在儒家思想框架之中的概念,那么“参透空色世界”则是佛教的精义;如果“持盈慎满”的教训只适用于深深沉溺于这个红尘世界的读者,那么,绣像本则从小说一开始,就对读者进行当头棒喝,向读者展示人生有尽,死亡无情。紧接着上面引述的那一段话,作者感叹道:
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一日无常万事休”,这是绣像本作者最深切的隐痛。词话本谆谆告诫读者如何应付生命中的“万事”,绣像本却意在唤醒读者对生命本体的自觉,给读者看到包围了、环绕着人生万事的“无常”。绣像本不同的开头,就这样为全书奠定了一种十分不同于词话本的基调。在这一基调下,《金瓶梅》中常常出现的尼僧所念诵的经书、宝卷,以及道士做法事时宣讲的符诰,无不被赋予了多重丰富的意义:一方面,它们与尼僧贪婪荒淫的行为构成讽刺性对比;一方面,它们衬托出书中人物的沉迷不悟、愚昧无知;另一方面,它们也成为作者借以点醒读者的契机。
等到我们通读全书,我们更会意识到:作者在此处对佛经的引用和他看似激切的意见,无不有助于小说的叙事结构。对比绣像本的第一回和最后一回,我们会发现,第一百回中普静和尚对冤魂的超度以及西门庆遗腹子孝哥的出家,不仅早已在第一回中“伏脉”,体现出结构上首尾照应的对称和谐之美,而且在小说的主题思想上成为一个严肃的、精心安排的结局。普静和尚“幻度”孝哥,不仅仅化他出家而已,而且竟至“化阵清风不见了”,这样的收场,实在达到了空而又空的极致。于是,《金瓶梅》贯穿全书的豪华闹热,“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的衣食住行,被放在一个首尾皆“空”(“一件也用不着”)的框架之中,仿佛现代的京剧舞台上,在空白背景的映衬下,演出的一幕色彩浓艳华丽的人生悲剧。就这样,小说开始处作者重的结构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换句话说,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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