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水浒传》在此处的描写,虽然只有数语不同,便越发可以见出《金瓶梅》作者曲笔深心。在《水浒传》里,武大初见武二,便唠叨说有武二在时没人敢欺负他多么好,后来武二临走时,武大附和着金莲的话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我们注意到:在《水浒传》中,搬来同住的邀请来自武大、金莲两个人,而武松在答应的时候,认可的也是哥哥和嫂嫂两个人,完全不像在《金瓶梅》中。武大对于武松搬来同住一直沉默不语,而他在《水浒传》中所说的话“也教我争口气”在《金瓶梅》中被挪到金莲的嘴里:“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大对于武松搬来同住的暧昧态度,固然是为了表现金莲的热情和武大的无用,另一方面也使得两兄弟的关系微妙和复杂起来。
词话本第一回开头一段长长的“入话”,借用刘邦和戚夫人、项羽和虞姬,说明“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又道:“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这段道德论述,似乎暗示了“尤物祸水”“女色害人也自害”的陈词。比起词话本第一回,绣像本的第一回不仅自身结构十分严谨,而且在小说的总体结构上也与第一百回形成更好的照应:开始对于酒色财气的评述,归结到“色即是空”,所以“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参透了空色世界,落得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伏下最后孝哥的出家;西门庆在玉皇庙由吴道士主持结拜兄弟,对比第一百回中永福寺由普静和尚解脱冤魂;玉皇庙里面应伯爵讲的关于“曾与温元帅搔胞”,预兆了后来陈敬济在晏公庙做道士时成为师兄内宠的命运;应伯爵开玩笑把其他的结拜兄弟比作“吃”西门庆的老虎,也是具有预言性质的黑色幽默。不过。第一回与第一百回的真正照应,还在于对“兄弟”关系的反复对比参照:在第一百回,西门庆十兄弟之一的云理守背弃结拜的恩义,乘人之危,企图非礼月娘,月娘坚执不从,映照此回潘金莲对武松的想入非非和武松的不为所动,瓶儿对于结拜一事暧昧的“欢喜”和西门庆对结拜兄弟的妻子同样暧昧的夸奖:“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
然而作者对于兄弟关系所下的最暧昧的一笔,在于武大一家的镜像韩道国一家的遭遇。王六儿与小叔旧有奸情,后来不但没有受到报应,反而得以在韩道国死后小叔配嫂,继承了六儿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家产,安稳度过余生。无论绣像本评点者还是张竹坡,到此处都沉默不语,没有对王六儿、韩二的结果发出任何评论。想来也是因为难以开口吧。按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善恶报应说,怎么也难解释王六儿和韩二的结局。仅仅从这一点来看,《金瓶梅》——尤其是绣像本《金瓶梅》——就不是一部简单的因果报应小说。浦安迪也注意到六儿、韩二结局的奇特:“小说中描写的扭曲婚姻关系之另一面,也是更加令人困惑的一面,在于韩道国、王六儿在合伙勾引西门庆、骗他的钱财时表现出来的温暖的相互理解——这种暧昧一直持续到本书的结尾,六儿嫁给小叔,并且比西门庆生命中那些不如她这么毫不掩饰的女人都活得更长久。”[1]在探讨《金瓶梅》这一章节的结尾处,作者提出:“也许……读者希望在玉楼还算不错的结局当中,或者甚至像王六儿和韩二这样表面上看去根本没有什么希望的角色之美满结果当中,读出另外一种救赎的信息。”[2]浦安迪本人并不完全认同这处解释,但他也没有对王六儿和韩二的结局进一步提出更多的分析。我想,他的迟疑和假设更说明六儿、韩二结局的特殊性和暧昧性。
兄弟的关系被夹在他们之间的女人变得极为复杂而充满张力,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就是《金瓶梅》是一部对于“luàn_lún”的演义。这个“luàn_lún”是事实上的,更是象征意义上的。书中实际的luàn_lún(虽然还不是血亲之间的luàn_lún),有韩二和嫂嫂王六儿,敬济和金莲,金莲对武松得不到满足的情欲,一笔带过的配角陶扒灰。但是更多的是名义上的luàn_lún:西门庆的表子桂姐是西门庆的妾李娇儿的侄女,则西门庆实际是桂姐的姑夫;桂姐又认月娘为干娘,则西门庆又成了她的干爹;桂姐的情人王三官拜西门庆为义父,则桂姐、三官便是名分上的兄妹;西门庆娶了结拜兄弟的遗孀瓶儿。xìng_ài之luàn_lún引申为名分的错乱:西门庆与蔡太师的管家以亲家相称而无亲家之实,西门庆拜蔡京为干爹,原来无姓的小仆玳安最后改名西门安而承继了西门庆的家业,被称为“西门小员外”,俨然西门庆之假子,但是当初玳安又曾与西门庆分享伙计贲四的妻子。虽然绣像本《金瓶梅》以道庙开始、以佛寺结束,但是儒家“必也正名乎”的呼吁、对名实不副感到的道德焦虑,在《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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