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写金宝与敬济相见时,特用“情人见情人不觉泪下”为言,但描写金宝,全为下文的韩爱姐陪衬,读者不可被瞒过。冯金宝待敬济——“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无非是图钱财,但就像孟玉楼、陶妈妈常说的,清自清,浑自浑,虽然同是卖身,却一有情而一无情也。
金宝自言:住在桥西酒店刘二那里。刘二者,周守备府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一句话,已经埋伏下了后来的故事,敬济的结局。然则敬济处处规模不如子春,败于爱欲则一。
杜子春故事被清人胡介祉改编为《广陵仙》。安排杜子春为太宰之子,曾娶相国之女袁氏为妻。子春手头撒漫,耗尽万金家财,丈母爱女婿,却遭到相国儿子的嫉妒。相国奉命征海寇,家政由儿子主持,于是拒子春于门外,不复顾惜。子春窘迫,受到太上老君本人化成的老人赠金相助,第一次被相国儿子引诱赌博,全部花光;第二次子春出海经商,被海盗打劫;第三次,乃遍行善事,随后入山修道,遇魔障而不迷,终成正果云云。杜子春先是被丈母娘宠爱,后来遭谗被赶逐,以及他和相国之子在利益上的冲突,我们都在陈敬济的遭遇上窥见一些隐隐的重合。
《金瓶梅》喜欢“引文”(而且引自各种各样的文体)和善于“引文”已经是很多学者研究的对象,各人之间存在认同,也存在一些分歧。比如说,韩南认为《金瓶梅》作者依赖文学背景胜于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徐朔方则认为“引文”虽多,却都不构成《金瓶梅》的主体部分。诚然。此外,我们应该看到,虽然在分析者来说,似乎把“引文”适当地穿插在小说里是相当吃力的工作,但是对于一个极为熟悉当时的戏曲、说唱、通俗小说文化的作者说来,只不过是“随手拈来”而已,而且正因为这些引文不构成《金瓶梅》的主体,所以随手拈来还是要比自造更现成。比如陈敬济故事是对杜子春故事的回声,也顺便给知道杜子春故事的读者造成一种对比:因为敬济比子春要厚颜得多,也不知感恩得多。
浦安迪觉得作者的“引文”好像是高明的古代诗人之写诗用典:又是继承,又其实是与上下文相互生发的再创造,而不是被动机械地“拿来”。这个比喻十分恰当。这一点从作者“玩弄”杜子春故事就可以看出。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听说过杜子春故事的读者在看到陈敬济遭遇时,会发出怎样会心的微笑,又会怎样地为其智慧地改写感到惊喜。使用现成的戏曲、说唱、词曲、小说,是《金瓶梅》一个十分独特的艺术手段(比如用点唱曲子来描写人物的心理和潜意识,传情,预言结局,等等),也是具有开创性的艺术手段,在探讨《金瓶梅》的主要艺术成就时,这一点应该考虑在内。此外,《金瓶梅》使用资料来源时的灵活性、创造性应该得到更多的注意:比如说上述和杜子春故事的重叠与颠覆就是一例。这种创造性给读者带来的乐趣与满足感是双重的:既熟悉,又新奇。熟悉感是快感的重要源头,而一切创新又都需要“旧”来垫底。《金瓶梅》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有足够的旧,更有大量的新,于是使得旧也变成了新。《红楼梦》就更是以《金瓶梅》为来源,成就惊人。熟读金瓶之后,会发现红楼全是由金瓶脱化而来。
三泼皮、道士、娼妓、呆后生
本回有许多小像,寥寥几笔,写得极为生动。晏公庙的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须,能谈善饮”。拐走敬济财物的铁指甲杨大郎的弟弟杨二风,“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冯金宝见到敬济,诉说相思,张口便道:“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敬济则掏出手绢给金宝拭泪,说道:“我的姐姐,休要烦恼,我如今又好了。”此时敬济在晏公庙做道士,每天晚上给金师兄做杀火的娈童,却取出袖中帕子为娼妓擦泪,一句“我如今又好了”,只觉得真是可怜的混人,醉生梦死地过日子,说呆话,把自己的生活,与周围人的生活,与真心爱他护他者的生活,都弄得乱七八糟。而这样人的可怜,正是鲁迅在小说《药》里面写的“可怜可怜”——被可怜的人,反倒说“我如今又好了”,说不定反而觉得那可怜他的人是发了疯呢。
四词话本与绣像本这两回的差异
词话本有很多插科打诨的夸张描写,绣像本一概无,因此绣像本显得比词话本更加写实。如上一回中,在描写拐带陈敬济货物的伙计杨大郎时,词话本道:“他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他父亲叫杨不来,母亲白氏。他兄弟叫杨二风,他师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龙庵精光道人,那里学的谎。他浑家是没惊着小姐,生生吃他谎唬死了。”这一长串描述,借谐音做戏,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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