唳天段末,伴君再观鹤舞之花蕊夫人偶感微凉,掩口羞嚏。孟昶君见状,投注万般关怀,呵护备至。花蕊却言道:“惊扰圣心,花蕊歉表,至于寒暖之事,臣妾已差人取衣。”
此前,为夫人取衣的差事早已交给了金华宫里腿脚最勤当的刘小娥。而此时,小娥子也正捧着夫人平日里素喜的莲蓬衣匆匆往东北角赶来。
行至七巧殿后园抄手游廊附近,小娥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举着灯笼警惕地问:“前面是哪个?”闻声走出一个男子,上前自报家门:“姑娘受惊!家父黄荃,在下黄居宝。”小娥将信将疑,借着灯笼微光上下打量着:俊脸、额冠、布衫、笔砚。
“哦,你就是那个皇上钦点的画学生!”
“姑娘认得我?”居宝有些喜出望外。
“观了《六鹤同春图》,当然认得。”小娥脸上挂着笑靥,追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居宝一手抠着脑袋,一手尴尬地指着漏窗上展着的几只山雀花样:“嘻嘻,看这个,入了神,迷了路。”
小娥觉得好笑,捂着嘴噗嗤噗嗤:“哈,这样的事我也常犯!有一回子,因贪了会儿抄书,把姑姑的火盆子给烧着了。还有一回去山里行猎,只顾着数花大姐背上的星纹,差点被飞箭射中,还好姑姑救了我,又将我痛责一顿。”
居宝亦跟着傻笑,见小娥捧着莲蓬衣,继而好意提醒:“姑娘可别又忘了什么事!”小娥猛地一拍头顶,这才恍惚道:“嗳哟!真就差点给耽搁了,夫人还等着我添衣哩!”居宝听其如此说,不由得嘴唇微张,仿佛自己做错了何事,不住地叹息。
小娥子迅速地将灯笼从居宝脸上移去,拢了拢胳膊上微耷的莲蓬衣,径直往前行。走了几步貌似又想起了什么,略略一回头:“小公子若是不知归路大可在此等候,小娥给夫人添了衣便来。”
事实上,刘小娥到抵承乾殿东北角时并不算太晚。隔着舞场人群,小娥子已然瞧见金牛殿前圣主孟昶正揽花蕊夫人入怀取暖。小娥不愿蒙头闯入,这才暂且止步青羊殿九折回廊等候,顺道可侧观台上鹤舞的高姿。
唳天段末,翔翼段始,东北角内似乎响起一声军号,处容武士照例倾泻而出,玄甲铁面,披蓑覆羽,弦音律振,轮指益增。短短几拍,台上已立百人,台下则层层围聚,堆叠甚密。众文臣初现一丝惶恐,后亦为孟昶叹释之辞所驱。翔翼间,群鹤同舞,磅礴气势。翔翼末,灯衣舞女匠心独舞,悠然翩跹,尽如昼日里一般璀璨。
突然,暗夜里闪过一语惊诧:“来人!护驾--”台上之处容武士如潮水般泄下,聚合排列于金牛殿前,呈众星拱月之势。三声哨响,处容武士并无异动,与在场众人一道,聚焦于东向之成华偏殿三层楼阁。四下本皆文臣,想逃窜遁隐,无奈形势所逼,暂且混迹于金牛殿下孟昶跟前,待时而动。
“抓细作--别让彭芊娘跑了!”刘莲心厉声警语。百余名处容武士在唐使的指挥下兵分两路,涌上成华殿围追堵截。东北角内若煮沸了硫磺,处处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
这一切似乎都太过突然,来不及追究。即使满场皆回荡着“活捉彭芊娘”的鬼哭狼音,在场的每一人,连同孟昶身后那位捧盂呆立的符宫娃,也是看在眼里,纠结在心里。彭芊娘重修宣华苑有功,流杯宴、会仙宴得力,颇得蜀王称赞,乃蜀宫上下效学榜样,怎的突而反转,箭头直指蜀王孟昶?更令众人惊叹的是花蕊夫人一介弱质女流,危急关头竟能不顾生死,奋力扑向夫君,以身挡箭,以命护驾。幸得莲心姑姑手疾眼快,徒臂将成华殿方向斜飞而至的长尾冷箭及时推挡,才不致酿成惨祸。
“嗖!”--“嗖!”两声箭响划破哄闹。紧接着,“啊!”--“啊!”两声喊叫凝止了喧嚣。众人寻着叫声传来的方向,将目光投注到舞台后方的“六鹤壁”上--头顶危冠,风姿绰约的江南舞娘眉心一箭,被死死地定格在六鹤壁一角,高昂着头,努力伸展着脖颈,似乎在控诉这个不公的结局。而在壁前池底,匍匐着另一具女子残躯,后颈因箭头穿刺而渗血,染红了一池活水,也染红了臂间绕缠的莲蓬衣。
“不,不应是你!”刘莲心瘫跪在六鹤壁前,环抱着直立而死的江南舞女的足膝。四围里尽是文臣看客,频频摇头,啧啧叹惋。孟昶令廖公公摘下舞娘眉心之箭,唐使者自人群外高喊一声“慢!”未能及时阻止,箭头已然取出,但见殷红之血汩汩流淌,顺着灯衣脉络,裹浴舞娘全身。与此同时,花蕊夫人与符宫娃合力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救起,用展开的莲蓬衣覆在女子身上。
天尽儿黑,月牙儿隐,风劲儿吹,等的人还在等。七巧殿内,黄居宝手抚漏窗上的山雀,一遍又一遍,仿佛只要有微光,雀儿就会笑,鸟儿就会飞。
木鱼子曰:有一种美,仙人刺,合欢蕊。
有一种美,朱唇未启,先掉泪。
有一种美,山河倾倒,城池废。
有一种美,未展翅,已落归。
这第四种美,痛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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