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淡淡道:“前几位皇贵妃的尊荣,都是病重了才给的。皇后位居中宫,贸然给了魏氏皇贵妃之位,也损了她的体面。且朕瞧着,这几年你和魏氏也疏远了,不复从前亲密。”
“都是皇阿玛的后妃,儿臣身为公主,本不该过从太密。从前与令娘娘来往,也是因为她对庆佑有恩。可纵使如此,也有皇阿玛嘉奖令娘娘,儿臣与她太亲近也不合规矩呀。”
皇帝微露赞许之色,“到底是孝贤皇后的女儿,处事公正,更是明理。”
和敬谦逊道:“不管皇额娘如何,皇阿玛还是顾及她的。说来令贵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宫事宜。对了皇阿玛,这回南巡,皇额娘可要去?”
皇帝倒也未曾迟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显得帝后不谐,徒惹人话柄。且皇后,年少时在江南住过,也喜欢苏杭一带。”
这话到了末尾,连和敬都听出了皇帝语底的伤感。帝后不睦已是宫中尽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还是顾念着与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许人到垂老,当一切行将崩散之时,才更体味出年少情怀的美好吧。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云彻三年的祭日。不便张扬,如懿便在清晨时分,前往宝华殿悄悄上一炷香。
宝华殿乃是宫中僧人祈福之所,一应洒扫杂役皆由宫人打理。这一日新雪初霁,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会宝华殿众法师,只携了容珮前往,静静陈香礼佛,寄托哀思。
容珮备齐了一应物事,婉声道:“皇后娘娘从前并不这般殷勤往宝华殿去。”
如懿一脸温静,“从前总以为无所畏惧,如今才知自己样样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赖神佛。”
彼时天色微亮,半钩弯月凄凄隐没于云翳。一众僧人未曾奉诏,便也不曾预备迎接。这般无拘无束,反倒落了清闲,由着如懿独自坐于佛台之下,仰之弥高。
宝华殿中的陈设看似简朴无华,却隐隐有着考究到了极致的堂皇。殿中分列着十数盏青玉香灯,引着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气温润沉静,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过数遍经文,起身踏出殿门时,已是天色明净如一方光华玉璧。庭中积雪不盈寸,唯余一片空明。唯有来时足印清晰落于雪上,明白无误地告知她来时路是如何步步走过。
心中不免郁郁,如果这一世为人,跌跌撞撞而过,都能这般步步稳当,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处,该有多好。
她仰起头,静静立于檐下。因是独自前来礼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净,一身莲青色衣衫,用金银二色丝线挑着落梅花朵。发髻梳得简净,只用青玉莲瓣扁方绾起,零星点缀数枚点翠嵌蓝珠花,横簪一支白玉长簪而已。
彼时朝霞初露,映照着雪光灿灿,空气中隐约有腊梅的气味遥遥传来,寒雪清浅,暗香浮动。天际有深蓝色的云霭,与流火般的霞色交叠如层层薄纱,似清非清,似见非见,朦胧迤逦如硕大的凤凰的翅。
仿佛是许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皇帝站在葱郁的花树之下,晚霞的辽阔绮丽是无澜的波影,与他璀璨的笑容融为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衬得他眉眼恋恋,在那里笑着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霁后明媚的雪光,纵使天寒地冻,亦有温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连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纯粹是年少时模糊的影像,只能凭此慰藉逐渐老去的年华。
她这样想着,轻轻叹了口气。微闻身后有窸窣之声,她很快掩饰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转身目视后方,只见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执半旧的竹帚,徐缓清扫阶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轻声道:“你是谁?”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别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礼,“皇后娘娘。”
如懿见他须发皆白,神色安宁,便也生了几分亲近,微微颔首。
那僧人舒袖敛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兴驾临宝华殿,僧人不曾远迎,实在失礼。”
如懿清浅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细纹与疲倦的暗青,“本无心惊扰众人,只是昨夜梦见早夭的一双儿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随皇上出行,便来祈求心安,也来求得一路平安。”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后来日之事,但前事已过多年,皇后娘娘还是放不下亡人么?”
不知怎的,便有了倾诉的yù_wàng。仿佛身染佛香的人,与之言语也能叫人心生平静。她徐徐道:“yòu_nǚ夭折于怀中,幼子尚不得见天日便弃父母而去。日夜思之,悬于心头。”
其实,她甚少对人说及璟兕与永璟之事。一任时光潺潺流去,只将哀思静埋于心头,郁积成破碎的碎石棱角,在不经意间刺穿柔软的心肺。
那是一个母亲的永殇。
如懿见那僧人面貌苍老,不觉好奇,“从前未曾见过师父?”
那扫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声,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来我都记得。第一次,仿佛是先帝雍正年间,皇后娘娘随姑母前来。那时,皇后娘娘还是闺中格格。”
如懿想了想,前尘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半生,从莽莽撞撞的青涩少女,从步步警醒的嫔御岁月,而至今日的高处不胜寒,竟也点缀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这般想着,不觉松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数十年前的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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