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弃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尽。”
皇帝徐徐道:“你回来,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盏茶。”
李玉恭声道:“奴才已去翊坤宫给娘娘上了香,也打点了容珮的后事。”
皇帝的语声远远的,似从天际缥缈而来,沉沉砸入他耳里,“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坠,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压低声线,“翊坤宫娘娘自裁前,令皇贵妃刚刚离开。随后进去的,还有愉妃、颖妃和七公主。”
李玉几乎以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听见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颤,“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查验过,自裁倒确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宫娘娘抱病已久是真,但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贵妃走后自裁。若说是病中绝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呼之欲出的质问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询,“你的意思,是令皇贵妃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
李玉缓缓摇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查问到的,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至于底下是什么,因由是什么,奴才不过是奴才,不懂得查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顿,“奴才适才前往翊坤宫,看到了一些东西,特意拿来给皇上细看。”
皇帝默然颔首,李玉击掌两下,有两个小宫女捧了东西进来,那是曾经侍奉过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们捧了大幅雪白的锦缎在手,款步走进。
李玉沉声道:“翊坤宫娘娘废居一年余来,无事时只着意于刺绣与诵经。所绣之物无他,只有一二花色。请皇上一顾。”
芸枝和菱枝捧着洁白如霜雪的皎云轻纱,徐徐铺开。皇帝注目片刻,不觉微湿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图样。
青色樱花盛开如蓬云,红荔鲜艳。绮丽之外,其余素白一片。上头的针功细致沉腻,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万针,才费尽一瞬一瞬之时,挪万象情感于绢布之上。
眼底的热意越来越烫,几乎有刺痛。他转眸,扬起脸,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落下去。他听得自己无波无澜的平静音调,“她身边还留着什么?”
李玉恭谨道:“一幅未曾绣完的绣样,与这些并无二致。另则,娘娘身边还留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他刻意维持着平稳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韵律。那是他与她同听的第一出戏。记忆里的人呵,还是华章子弟,豆蔻梢头的好年岁。
她还是念着的,念着的。念着他们的初初相遇。遥遥相顾,一见倾心。
偏偏,那诗里是这样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她与他的最末,终究只是天人永隔,一世断肠。
皇帝似是自语,“绣样留了一半,书也看了一半,便这般弃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压在坚冷雪山之巅的寒云,压迫得人透不过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端起茶水轻抿,“进忠虽然得你真传,很会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稳重练达。譬如这一盏茶,也不如你端来温热适口。就让进忠去热河行宫,你留在朕身边好好伺候。”
李玉答应着,垂手立于一旁。皇帝复又提起饱蘸了墨汁的笔,不疾不徐,批阅奏折。
也不知过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砖上投着一帘一帘幽篁细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来暑热,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着金盘,上头奉着硕大的冰块,雕刻成花好月圆蝶鸟成双的图案,将殿中洇得蕴静清凉。皇帝跟前的奏折渐渐薄下去,冰块亦渐渐融化,那鸟儿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飞不起来,花已残,月已缺,化成细小水珠滴落在盘中。再美再好,也不过浮华一瞬,再也寻不回来。
外头起风了,蓦然间水青底绣浅粉樱花纹影色帘翻飞,如一色青粉的裙流连而过。恍惚里,是皇帝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含糊得一如风中掠过的蝴蝶,带起一缕花叶的涟漪。
李玉分明听见,皇帝唤了一声,“青樱。”
呵,李玉恍然想起,从前的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青樱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色花叶生生的衣裙。只是,这世间的青樱,早已不在了。连如懿,也魂魄归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长叹,“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说,想了半日,还是道:“翊坤宫娘娘面带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愿死,也不愿再留在这里。李玉,她不该来这宫里。若是去了外头,海阔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头一阵阵发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宫娘娘还活着,哪怕您与她不再相见,奴才知道,您心里便不会那么苦。”
皇帝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负手起身,从寝殿榻上的屉子里,取出一方丝绢,青樱,红荔。岁月更长,人已渐老,但那丝绢,却簇新如旧。他握着那方丝绢在手,久久无言,静静问:“你猜,令皇贵妃对如懿说了什么?”
李玉紧紧地闭着双唇。不必说了,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疑根深种,只等长枝蔓叶,开花结果。他眼中隐隐含泪,难抑心底一丝激动。只凭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为皇后,也不会那么安稳了。
李玉回来的消息一阵风似的传遍了后宫,连带着进忠被远远打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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