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坐在热炕边,痴痴地望着炕上的婴儿出神。她不知道这男婴的名字,想要问又无人可问,所以自作主张,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喜。“小喜”“小喜”地喊了几天之后,她又感觉这名字不甚庄重,所以把“喜”改成了“熙”。万嘉桂看她对孩子怜惜,心内很喜悦,但是除却喜悦,同时也另有其他情绪。那情绪不好言说,他只是觉得在凤瑶心中,无论是茉喜,还是茉喜的孩子,都比自己的地位更高。
两人相处到了如今,他还是只拉过凤瑶的手。先前两人尽管也是淡淡的,但因为他知道凤瑶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未婚妻,心里有底,所以两人之间纵是存着距离,他也不怕;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茉喜和他的私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凤瑶就再没和他谈过两人的婚姻问题。
对于自己的长子,他看不出好坏,他不肯承认自己并不爱他,但他的确是不大愿意面对他。茉喜看儿子像万嘉桂,万嘉桂看儿子却是更像茉喜——不是具体的像,是抽象的像,在那小婴儿的脸上,他时常看到自己的眉目做出茉喜惯有的表情,非常恐怖,仿佛是老天爷特地造了这个婴儿做人证,让他逃不走赖不掉。
但他现在非常想逃想赖。
他想自己当初要是不爱茉喜就好了,一点都不爱就好了。
先前的小赖子、现在的小熙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新奶妈子怀里吃了几天的奶后,他开始对着新奶妈子和凤瑶嘎嘎地笑。凤瑶被他笑得手足无措,并且心里有点迷糊,总不能相信这个小活物是茉喜生出来的。
然而她看小熙也像茉喜。这小东西有着茉喜的轮廓和茉喜的神情,虽然稚嫩得还不算个真正的人,但是说不准哪一下子,或者在他打呵欠的时候,或者在他噘嘴皱眉的时候,或者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他眼中会有个小茉喜倏忽闪过。他甚至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在凤瑶面前,他会特别娇贵,特别能号啕,活鱼一般地闹着要凤瑶抱。
凤瑶没抱过孩子,偶尔抱得他不舒服了,他敢扬起小手对着凤瑶又抓又挠——对着亲娘都不敢的,对着凤瑶就敢了。
凤瑶还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自己应该怎么走。茉喜没了,娘也没了,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何去何从,她真是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她便慢慢想。
外面偶尔有了零星的鞭炮响,是新年要到了。
大年初一这天的清晨,茉喜站在一座小小的山头上,迎着寒风看山看雪。她还花红柳绿地穿戴着,然而从头到脚没有几处干净地方。跟着陈文德连撤了许多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只知道山后那座小村庄,是自己暂时的家园。精致的服饰与饮食全没有了,除了枪林弹雨之外,便是永远不散的硝烟鲜血气息。
但是她还是能忍。
昨天早上她随着军队进了村庄,终于得到热水洗了头发。水盆放在木头凳子上,她弯了腰自己撩水洗,陈文德拿了一只水瓢,舀了热水从她的后脑勺上往下浇,浇得很细致。两个人都不说话,心里也很平静,是个老夫老妻的样子。
不说话、平静,但是也有数。陈文德知道,茉喜是在等着自己死。自己不死,她就不会走;自己不胜,她也不会走。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给过她什么大恩惠,当初要放她和她那崽子走,也只是因为他实在是舍不得杀她——如果舍得,就真杀了。这么好看的小娘们儿,他得不到,别人也别想要!
热水浇到茉喜湿漉漉的黑头发上,陈文德盯着她那一小块后脖颈告诉她:“小姑娘,这辈子你算是栽在我手里啦。”
抬起另一只手,他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然后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五十岁之前,你是甭想当寡妇找野男人了。”
茉喜洗净了油腻腻的头发,舒服得直吸气,“老不死的,这么能活?”
陈文德放下水瓢抄起毛巾,起身展开毛巾包住了茉喜的脑袋,“原来,我想我活了三十多岁,吃过了大苦,也享过了大福,早死了也不冤。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饶有耐心地为茉喜擦干头发,“我有我的后路,你等着给我当孩子他娘吧。”
茉喜直起腰抬起手,隔着他的大手,捂住了毛巾揉搓脑袋,“后路?什么后路?”
陈文德一笑,“先保密。”
茉喜一扭屁股,撞了他一下,“你就吹吧。”
陈文德到底是不是在吹牛,茉喜心里没有底。此刻站在小山头上,她越看越远,心里有点想儿子——小赖子刚走那几天,她真是巴心巴肝地想他,可是想过了一个月之后,她那思念便显出了淡化的趋势。小赖子成了一根刺,藏在心底深处,平时蛰伏不动,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冷不丁地扎她一下,一下扎出她的鲜血来。
迎着冷风打了个喷嚏,她转身要往回走,然而刚刚把头一扭,她便和小武打了照面。当即抬手捂了心口,她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不声不响地往我身后站,你是鬼呀?”
小武在往大里长,先前的孩子脸渐渐有了轮廓棱角,嘴唇下巴也透出了淡淡的一抹青,是迟到的胡须正在往外钻。模样变了,神情可没变,依旧是满脸的厌世——既厌世,也厌人,见了谁都爱答不理,“干爹叫你回去吃饭。”
茉喜一甩皱巴巴的袖子,朝着山下迈了步,“大过年的,我懒得骂你。今天咱俩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就连句吉祥话都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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