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皇。我忽然想,倘若她真的嫁给了我的父皇,生下了我,那也是很好的。我点点头,姨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那些火器的。
绿萼姑姑又问,可要奴婢去请陛下过来么?
姨母说,不必。
后来绿萼姑姑哄我去睡觉,清晨醒来,但闻丧钟激越。声声钟鸣中,过去的一点一滴在胸中激荡成海。
太平七年秋,皇帝要将十六岁的真阳姐姐送去回鹘和亲,嫁给回鹘的录晟可汗。母亲在听雪楼哭得死去活来。
我鼓起勇气对母亲说,母亲不要伤心了,让我去吧,我不怕嫁去回鹘。
母亲忘了哭泣,呆呆地说,可是你只有十四岁。
正月我就及笄了,也不过差几个月而已。我去,于国于家,都是最好的。母亲还要再说,我止住她,我和真阳姐姐争东西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要尊重姐姐。这一回就让一让我吧。母亲顿时没了主意,又开始大哭。我当即命人准备纸笔,写了一封请求和亲的表奏。第二日,皇帝准奏。
我忽然记起许久以前,姨母曾在这里给母亲讲过唐朝太和公主的故事,她说,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也不知我大昭会不会有搭救我回朝的大将石雄?
其实又何必在意?就算葬身大漠,魂也会飘回故土,回到她的身边。
太平八年春,我出京了。带上了她留给我的六件火器:双管铳、子母微炮、飞箭、五雷神炮、水雷,还有曾经安平公主最爱的小银铳。
海阔天空,任我遨游。
不管我在哪里,我都是她的女儿,永远都是。
春
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中,总是听见门外有哭声。已经三天了,他们还是不肯离去。
他们——我的幼子,我的女儿,我的兄弟子侄,我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中得到或失去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死去的那一刻。不错,我总要拿出个主意出来,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前。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临死亡。最近一次是在太平元年旦日的深夜,有人潜入中宫寝殿企图杀死我夫妇二人。黑暗中,剑光似曾相识。我不及叫醒,只翻身护住他,右手扬起,三指被削落在地。那刺客剑势回撩,我的胁下被划开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我顺势以断指的右掌将他推开,那刺客跳了开去,忽然左腕间弹子齐发,他不及躲避便中弹昏迷。锦被被鲜血浸透,温温凉凉,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我正要扬声叫喊,忽听那刺客极痛快地冷哼一声。在极度的恐惧和静默中,我辨认出了那个声音。她越窗而出,不忘回身将窗户掩上。
眼前一亮,是姜敏珍提着宫灯进了寝殿。自昏至明,不过须臾之间。若不是看见他周身是血,我几乎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我忍痛不及说话,姜敏珍已一迭声吩咐去遇乔宫请端穆贵妃过来。
又到将死之时,那些日子守候在病榻前的情景愈加清晰起来。在生死边缘,亦无忧无惧。反观今日,不如当初。年轻时也曾看淡生死,老了反而惧怕。怕见亡者,更怕见生者。
每次醒来,哭声从未止歇。我的幼子高朎入寝殿侍药,向来红着眼一言不发。我的女儿定安公主则常常柔声劝慰。都说女儿贴心,她的话却字字锥心。待她告退,我吩咐殿中侍从以后不许放她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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