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细处想,国家英雄甫丧,民心振奋激荡之时,居庙堂之肉食者便开始图谋烹狗藏弓,所以,连清君侧的口实都是现成的。这不是圣人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是他萧定权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来,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体满心凉透的同时,他的头脑也从未有一刻像现时这样清明,这样冷静。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们精明如此,他们以为可行,那大概确实可行。为了不灭权欲也好,为了不灭痴嗔也好,他们在为了自身谋划的同时,切实也想救他。或者说只有救了他,他们的贪恋痴嗔才能满足,才能平定。否则,那也是终身要在血管里躁动的血液,他们将终身坐卧不宁。正如他现下一样。
不错,就在他独居孤城、策划图谋的时候,他悚然发觉,虽明知天子差遣他前来的用意,他其实还是很兴奋。或者从一开始,他内心的深处便隐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许昌平和顾逢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会丧权,或会丧生,他依旧不减兴奋。如同长途奔驰一样,虽然留给了他火灼般的伤痛,其实也使他兴奋到了极点。
他也悚然发觉,无论他如何不能认同父亲和手足的某些作为,他与他的父亲和手足,其实果然血脉相通。总有那么一刻,同源的贪功恋势的血液会在他们的血管中烧沸。
他从来并非不慕权势,在他所爱之人都远离后,只有那些深沉暗夜梦回间不可告人的电光火石,尚能瞬间照亮他灰暗孤单的人生,支撑他继续艰难前行。他从来并非不解权势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恋华堂采色,西眉南脸,即使有人不喜翻云覆雨,一呼百顺,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愿,那些梦,以及心中的那个理想国。
他其实和他们一样贪嗔,一样痴迷。作为离天最近,随时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谁也不知他每每是怎么样奋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险的沸腾冷却。然此时此刻,他对自己亦无能为力。他抬起双手,惨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间多么迅疾地奔腾宣泄,红如烈火,艳如烈火,燃烧如烈火。这一刻的燃烧,发生于他见过了如此壮丽自由的山河之后,他宁可轰轰烈烈地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缓缓默默冻死于深宫中寂寞的一隅。
大约对每个人来说,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个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杀戮,杀戮后还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风满楼,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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