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郎的眼神一霎黯淡无比,眼眶也开始发红,压抑着情绪道:“是,真的像极了,仿佛是从娘亲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娘亲的画中?
我霎时明白了他为何会认出麟儿,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我握住晚郎的肩膀,将他慢慢揽入怀中,像是拥住十四岁那年的麟儿。我曾多少次希望时光倒流,回到麟儿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只对他一人好,只爱他一人,他所期盼的一切我都给他,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一直相依相伴,不用度过十年死生不见的寂寂时光?
可我心里清楚,过去的一切都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我能做的只是尽力给他一份眼前的欢愉,而这份欢愉,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哪怕是晚郎。思虑良久,终是忍着心酸开口道:“你的父亲是秦王,而他不是。”此话出口,竟似叹息。
他不是秦王,他不是秦王……我单是想到这点便心疼不已。
晚郎道:“孩儿听说,方才那人,私下里叫伯父三哥,而伯父亦唤他为父亲的小字。孩儿记得七岁那年,颖州有一人极像父亲,穆太傅得知后将那人献给伯父,那时伯父勃然大怒,曾说,秦王就是秦王,天上地下,轮回百世,只有一个秦王,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为何……为何而今……”
我用力闭了下眼,那年穆钦贤送来的人虽不及如今的晚郎,但也的确像极了麟儿,可纵然是几可乱真,也依然不是真,不是我的麟儿。那时我知道麟儿身在江湖,一颗心都被他牵着,腾不出丝毫分给其他人,如何会对那颍州人青眼相待。可是这些话,却不能对晚郎说。只得无奈一笑,随口扯了个谎:“不一样的,你父亲是朕的弟弟,而他……他是朕……心上的人。”
晚郎双目通红,开口已有了鼻音:“孩儿、孩儿知道了。”
晚郎难过,我也不好受,麟儿现今的光景,何尝不是我一手造成?晚郎是麟儿唯一的孩子,若非我当初苦苦相逼,他何至于远走疆场一去不回,连自己孩子的出生都不知,十几年后故地初逢,却连相认都不能。我一直想恢复麟儿秦王的身份,想昭告天下朕的弟弟没死,他还好好地活着,他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好,是旁人望尘莫及的出众,是我此生独一无二的麟儿。可我又怕一旦昭告天下,他便不得不去到萧蘅与晚郎身边,这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回尚德殿的路上,因着心事沉重,我走得很慢。一片树叶不偏不倚地从眼前飘落,我伸手接住,心底一动,抬头望去,只见在离地丈余的一根树干上,麟儿斜坐在树枝上,眉眼低垂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的瞬间,只觉心尖微微一麻。
我对他伸出手道:“下来。”
大明宫的侍卫们都已不认得他,只晓得我宠他,担心他摔着,慌忙要去接,可架势还未摆好,麟儿便如方才的树叶一般,轻轻巧巧地落了下来。
他在江湖行走那么多年,不言其他,功夫是真的大有长进。
麟儿道:“怎么这么久,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他面上的一片清浅笑意蓦地荡进我的心底,片刻之间竟有些怔忡。就在这一霎,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都错了。麟儿从不问晚郎之事,不说回长安,即便同我回来也不曾去自己长大的长乐殿看一眼,我以为是因为他仍介怀我曾给他的伤害,介意我曾对他逼婚,介意当年昙花一现的男宠。可眼下他一笑,却让我倏尔明白,他所有的这些做法,都不是因为介意过去的伤害,而是为了我。
我才是最不愿让他回到晚郎身边的那个人。
曾经麟儿哭得伤心,问我心里装了天下还装了那么多人,不觉得累么?如今我只想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他,还要担心他不喜这物是人非的当下。
我想起麟儿两度出征的日子,我每日都要提心吊胆,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担心他受伤,担心他水土不服,担心他身体不适没人照顾。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让他一生无忧喜乐,不经受人世间的痛苦,我想让他拥有平安顺遂没有苦难的人生。可讽刺的是,他人生中最深刻的苦痛却是我给的,最长久的颠沛流离也是因我而起,不知道在他漂泊无定的他乡梦里,有没有梦到过一个苦苦期盼他回家的兄长?
今次看到晚郎,我方才意识到一个长久以来被我有意无意按下不提的事实。这十年时光,无论我们如何回避,还是实实在在地过去了。十年的时间,让一个不谙人事的婴孩长成了玉树临风的模样,让长乐殿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让麟儿再不是曾经那个肆意骄纵的少年,也让几缕华发悄然生在我的鬓边。
人生不满百,我与麟儿又还有多少个十年?
往事不可谏,好在犹有来日可追。
“三哥来迟了。”迟了整整十年,“还望麟儿宽宥则个。”
麟儿粲然一笑,道:“看你颇有诚意,那我便大人大量,原谅你一次。”他转身欲行,又骤然回过身来:“不对,我已经原谅你好多次了,这次不能再原谅你!”
我欺近笑问:“不原谅我,那麟儿打算如何?”
麟儿一本正经地道:“我要罚你。”
我含笑问道:“你要罚朕?罚什么?”
麟儿不假思索地道:“罚你今晚不许理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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