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卿松开手,却没有完全放开,左手仍放在他的颈后,目光温和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么?”苏子澈心底瞬间翻过千万个念头,又一霎尽数熄灭,他看着兄长认真的眼神,仍是一言不发。
“麟儿……”苏子卿刚开口想说什么,苏子澈忽然打断道:“待会儿说,你先出去,我要洗漱更衣。” 苏子卿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苏子澈冷笑道:“你是皇帝,坐拥天下,我逃到哪儿,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么?”苏子卿但觉心底一阵锐痛,他阖了一下眼,有些吃力地道:“我等着你。”
苏子澈更衣之后,并没有立即出去,他在榻上坐了许久,将当年之情与今日之事细细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之后,方起身去寻苏子卿。
陈设雅致的花厅里,苏子卿正将刚刚烹好的茶水倒入茶盏之中,闻得苏子澈过来,抬头笑道:“麟儿来了,坐。”苏子澈在他对面坐下,微微躬身道:“久等了。”愈客气,愈疏离,苏子卿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心底酸涩,面上笑意不改:“这是湖州顾渚山的明前茶,你尝尝。”
苏子澈拿起茶杯慢慢吃着,待一杯饮尽,便将茶盏放回了桌上。苏子卿瞧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不喜欢?”苏子澈没有说话,皇帝微微笑道:“看来是口味变了。”苏子澈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人心易变,陛下当知这个道理。”苏子卿笑容有些黯淡,低声道:“此地没有君臣,只有兄弟。”苏子澈眼神清冷地看着他:“你的兄弟,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
苏子卿难过不已,良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亲手斟满苏子澈面前的茶碗,道:“麟儿,跟三哥说话,非得这么……”他声音一顿,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知道那句未说完的话——非得这么刻薄?
苏子澈的嘴角掠过一抹薄如刀刃的轻笑,面前茶盏中碧色流转的茶汤上水汽蒸腾,直教他眼眶微红。他沉默良久,直待确定自己的心情再度平复,方慢慢说道:“今日重逢,于陛下而言,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好事。于我而言……”他顿了一顿,轻声再道:“那年明德门外相别,便已是与陛下决别,从未想过会有再相见的一天。该说的话,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写在信里了。”
他在这颠簸辗转的十年中,并不是没有设想过若有一日重逢的景象。他甚至设想过,如若真有这样一天,自己是会泣不成声抑或喜极泪下,是会漠然相对抑或一死谢之,然而真到这样一天,曾经相隔天涯的兄长就近在咫尺之时,他方才知道,他们之间相隔的,又哪里是这尺余宽的茶案?他与隔案对坐的这个人之间,已经被十载光阴划出一道深深的壑谷。
这深壑中,有他多少永夜不寐的孤独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有多人世间的纷纷攘攘和纷纷扬扬的江湖风雪。有他在这人间踽踽独行的印记,还有他对面前这个人不可磨灭的爱与恨,回忆与相思。
苏子卿听他提及那封诀别信,不由又是一阵难过。他从得知苏子澈还在人世的消息,到亲眼见到双目失明的小弟,再到此时此刻,听到他疏离而防备地口称“陛下”,便没有一刻不觉得心痛如割,这种痛苦甚至较之当日读到苏子澈亲笔所写的诀别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十年长别之于他,又何尝不是同样的艰难与痛苦?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肺腑中压积多年的情感尽数化作一句:“麟儿……” 与苏子澈不同,生于帝王家,苏子卿很早便懂得要收敛自己的喜怒、控制自己的好恶。他习惯了将最为强烈的情感深深压抑在心底,此时此刻面对这个他一手养大又深爱着的儿郎,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达这多年以来内心的悔憾和思念。他想了一想,勉笑说道:“你走以后,长乐殿年年桃花如旧。晚郎同你一样,很是喜欢这些桃花……晚郎,便是你和萧蘅……”
“我知道。”苏子澈轻声打断,表情未有一丝松动,“是我对不起他们,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奉旨成婚。”
“是么。”苏子卿笑了一下,忆起面前小弟小时候的样子,心底一片柔软,“若不是晚郎……这些年,朕都不知该怎么度过。”
“陛下,”听到这时,苏子澈却蓦然出声,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陛下是来告诉我这些事,那大可不必。若无他事,恕我告辞。”苏子卿不急也不恼,微微笑道:“麟儿,你真是一点没变,同三哥记忆里一模一样。”苏子澈轻轻地阖了一下眼,声音像是在泠泠清泉中浸过一般缓缓流出:“不,我变了,我已经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王了。”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握住杯沿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他将茶碗拿起又放下,双手拢到袖子里,“陛下要与我谈谈,其实没什么好谈的,当年……”苏子澈微微眯了下眼睛,藏在袖间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当年你给那男宠撑腰,纵容他一再欺辱于我,我真是……真是恨透了你。”
苏子卿垂下眼,低声道:“我知道,我曾经让你伤心。可是麟儿,你亲口说出‘死生不相见’时,三哥又是何等的伤心?我那么疼你,喜欢你,恨不能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你却说……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麟儿,你就这么恨三哥,连个弥补的机会都不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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