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娃大为意外,他扯出信来,边看边流泪,“书眉,书眉,你说,这孩子还能回来吗?”
“能,一定能,我们要等她回来,我们一家要团聚,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我和老仲已经离婚了,我们三个等了四十年了,我们俩现在不是团聚了吗,站在这里,站在你面前,我才明白四十年前你就已经把我的一生全部拿走了……我们一定要等孩子回来!”书眉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书眉,世事纷纭,苦难无期,了痕师傅曾送给我一个偈子:‘粉墨登场笙管浓,谁知曲尽人无踪。云在青天水在瓶,镜花水月梦中尘’。从前不懂其中深意,如今,这四句话我一下子明白了。书眉,该来的会来,该去的终究要去,这时老天的安排!来到这人世,我已经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光,知足了!……你不知道,坐在山坡上看着羊吃草,看着看着我就像是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望一望双庙,还是那样,望一望老柏树,还是从前那样枝繁叶茂,我赶着羊走过来,像是又要去向你爹舒畅交代,让他检查羊只……无言老师傅那时劝我修行,我不肯,他说,放羊娃终究是放羊娃!四十年前,原来他那时就已经看穿了我的今天……”他的脸上看上去很平静,不知道他是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还是通透豁达到了极致。
“别胡说,”书眉突然将碎娃的头搂在了自己的怀里,摸挲他的头发,他的耳朵,他的脖颈。
碎娃埋着头,一任书眉的手摩挲着,“书眉,你知道吗,这时候我心里很怕,从来没有什么事让我今天这样怕。我感觉你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雨晴这封信你还是尽快烧掉吧,你不能出事,不能。从前你是富家的小姐,我是你家的放羊娃,现在你是共产党的大官,我是改造思想的四类分子,哪怕我们不能团聚,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碎娃,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要是怕就不会来看你了。你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今天怎么了?你还记得吗?就在这山上,是在钟台上,你偷偷地捉了一条小蛇,放在了我坐的石头上。你故意大喊,把我吓得扑上来死死抓住了你的胳膊。你就顺势将我揽在了你的怀里,那时候,我觉得我的身子软塌塌的,浑身的热血往上涌。你说你坏不坏?”
“呵呵,你那时候胆子可小了。”
“就是啊,你的胆子一直很大,这次怎么了?出了事又有什么?出事了不正好吗?我可以回来,我们在五龙山一起放羊,一起等雨晴。”
“书眉,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傻?就算你不想做官了,你也不能自找作践受啊,拉处不做官了,那是在找自在,你不能找罪受啊。再说了,你受了党的这么多年教育,身份的叫法可以去掉,但是这个身份早已经渗透到了血肉中,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难道你没觉得如今我们的说话,我们的穿着,我们的习惯已经是如此不同吗?……好了,书眉,咱不说这个了,我给你一样东西。”
书眉松了她的手,脸上表现出了一些不甘心。碎娃弓着身进了窝棚,抱出一个枣木匣子,在上面哈一口气,然后扯起衣袖仔细地拭去上面的尘土,双手递给书眉,“还给你。”书眉接过,托在一只手心里,另一只手慢慢地打开,轻轻地、颤抖地打开,像打开了一段岁月,打开了一个尘封的世纪。匣子里缓慢地却是悠远地飘散出一股檀香味,那种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俘获了她。
她首先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玉米人儿,红红的脸蛋,黑黑的头发,身子底下垫着一条鲜红的丝带。他用颤颤的手小心地把它拿出来,递到了书眉的双手上。书眉用双手捧着这条红丝带,一下子,她的眼睛突然像被火给点燃了——“……有了这块疤,我就一辈子记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窝棚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书眉’呢?头发也是这么黑,眉目也是这么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么人,一堆牛屎,一个羊粪蛋罢了。我说的话,全当没说,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会放过我!”
“可是,可是,……你怎么敢?”
“已经这样了,你如果不愿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宁肯被你爹斩断一只手,也不想强迫你,反正我已没了活路。”
“我长这么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却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只画眉一样。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来,这个世界变个样子多好……”
“姐姐你是书看得多了,碎娃从小没爹没妈,想让人疼还没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吗?”
“老师常说,人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儿姐姐,亲你一口被斩断两只手都值!”
“你这个坏东西……”两人顺势滚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么横冲直撞,在那张他思慕了多少个夜晚的脸庞上吮吸。他感觉有一双小手在他穿着烂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着。碎娃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个夜融为一体。他的眼睛噙着泪,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个捻线锤,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绿色的树也在动,有几颗星星像要飘下来,撒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变成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球。书眉尖叫了一声说啊呀天塌下来了!碎娃肆无忌惮地喊“天塌下来好!……天呀!我也塌下来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两鬓沧桑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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