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双庙遇了一场百年不见的大暴雨。暴雨下了整整三天,河湾的窑里全部被水灌满。汪洋的瑞水挣脱堤岸四处涌流。水面上漂满了牲畜的尸体、金黄的麦穗子,人们看到一副巨型标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冲进了瑞河,上面那行鲜红的大字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高举革命的批判旗帜把革命的大批判进行到底……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发出的那点微弱的啼哭,来不及被人们听到就让凶悍的暴雨撕扯得支离破碎。
林琬儿把孔瑞生领上了五龙山,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林琬儿不停地说:“五龙山顶的星星是最大最亮的,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一会儿就没人追娘、没人骂娘了!”孔瑞生几次跌进水滩里,糊成了泥人。林琬儿拖着他全然不顾他能否走动,有时侯简直就像拖着一个布袋子,孔瑞生的双脚完全被拖在地上。
林琬儿坐在一个山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瑞生呀!记住!你爹叫孔军,他是个将军。还有,每天偷偷经过我们窗前戴草帽的那个老放羊就是你的外公。在你熟睡的夜里,他都悄悄地来看你,给你拿来烤洋芋。其实你是见过他的,戴着高帽子被他们绑着游庄的那个四类分子就是他,记住,你外公他叫林中秋。”
其实孔瑞生已经隐约知道了他是谁。那天他偷偷去了老放羊的窝棚,窝棚里迷漫着一股血腥味。孔瑞生发现他干枯的手指已经伸不直、捏不拢了。他看见孔瑞生,把敞着的衣襟往一起拉了拉。他的被褥已经被浓血板结,大腿上也有血,白花花的胡子上粘了几根麦草,凹陷的眼睛盯着他瞅了半天,摆摆手说:“孩子,快走吧,我身上有了疥疮!”有一次,孙拉处把卫国、林雪妮和孔瑞生拉在一起,说,“孩子,这时候你们不能不管他,革命要闹,老人也要孝,冬冬啊,我给你说一件事,那两年,大饥荒,你养父家啥吃的都没有了,是你爷爷冒着危险,借放羊的机会,在生产队的地里偷洋芋,偷回去没地方放,就藏在羊圈里,半夜烤熟了偷偷放在你养父的墙头上,你和雪妮就是靠藏在羊圈里的洋芋活下来的呀!”三个孩子闻说不由泪流满面。
雨已经不下了,林琬儿戴着一顶灰帽子,遮盖着她丑陋的阴阳头,她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像有五十岁了。她的眼睛痴呆呆地望着山下,嘴里喃喃念道: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孔瑞生正在愣神间,忽然看见林琬儿站起来,纵身一跳,一个人影子就从崖上飘了下去。
孔瑞生还在呆呆地坐着,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给自己说你快醒来。摇一摇头,身边真的不见了娘。想起那个白影子,想起她刚刚喃喃念着的那句话:伟大的领袖……孔瑞生吓坏了!他对着山谷拼命地喊:娘——春暖花开,冻土消融的时候,卫国就迫不及待地背着孔瑞生来到河滩上。他挽起裤腿,涉在明亮的水中央,一块冻土掉进了水里,就惊起一只青蛙。你离它往往还有四五步,它就会像弹子般射过来,扑嗵蹿进水里。卫国眼疾手快,乘它的头刚露出水面的一瞬间,便蹲了身子迅猛扑上来,一条痉挛的腿就被他提在了手里。
鼓囊囊的时候,他就在河滩上用石头搭起简易的灶,火苗呼呼地被河风扯起来,唧唧悲鸣的蛙们在他的手中发出滋啦啦的声音。一种焦糊的气息让孔瑞生的肠胃剧烈地蠕动。第一只往往是孔瑞生的,等不得完全熟,他就从卫国表哥的手中抢了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往嘴里塞。他一直想不起那东西嚼在嘴里的味道,隐约记得除了很重的土腥味外味道极香。
表哥卫国又叫回了原来的名字——林冬子。虽然如此,孔瑞生还是叫他卫国。长期以来寄养在别人家、看惯了别人白眼的他内心里滋生着一股强烈的仇恨。他需要发泄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他同样仇恨把他交给别人的父母亲,他是怀着个人仇恨去进行大批判大批斗的。
但是,当他那天从孙拉处的口里得知,爷爷为了他冒着批斗和挨打的危险给他和姐姐偷洋芋,让他们姊妹得以活下来,后来爷爷还是被抓住了,因为洋芋地里被偷挖的洋芋太多了。林中秋、林连文和他的养父朱天才被押解到连队食堂,连队正准备召开忆苦思甜大会,每个大圆饭桌上都摆着一大笸箩冒着热气用麦麸、野菜等混合在一起做成的窝头,名叫忆苦饭,准备边开会边吃忆苦饭。那几个青年拿了足有十几个窝头说:“你不是吃不饱吗?你不是很能偷洋芋吗?你不是能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吗?今天叫你把旧社会穷人吃的饭吃个够,吃不完,你就是对贫下中农没感情。林连文为了不让父亲遭罪,就鼓足勇气,甩开腮帮愣往下呑,几个窝头下去就撑得他肚胀腹痛,眼泪直流……一场“龙生龙、凤生凤,‘五类分子’的子女天生反动”的声势浩大的“忆苦、批斗”会开始了。
听到这件事,林冬子好像一下子明白,懂事了。他在姐姐的带领下常常去看望林中秋,给他送药送吃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林冬子成立的“井冈山兵团”在和“八八纵队文攻武卫连”的战斗中溃败,卫国地、富、反、坏的身份彻底得到了揭露,他也不得不脱下了那身裤管肥肥的黄军裤被集中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强迫接受教育。
表哥卫国也倒了,孔瑞生竟然有些高兴,原来好人变坏人,又红又专的人变“黑五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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