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可怕的玩笑却远远还没有到落幕终结的时候。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了,如同一场怎么也不能醒来的噩梦,悄然逼近。
庄叔颐已经听不到、看不到,注意不到了。她的双眼之中,只全然倒映着她的心上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来的,是要夺取她性命的死神。
她可以不在乎,可是有人在乎,在乎得要命。
“榴榴,快走。离开这里。”扬波的话语也已经含糊不清了,鲜血灌溉了他的喉咙,发出可笑的被呛住的咳嗽声。
他想要独占她,他想要保护她,他想要爱她。
他已然无法挪动一根手指,鲜血带走了他所有的力量,他看不到听不到动弹不得。可是即便如此,他依然还是站起来了。这站着的已经不似一个人了,倒像是一尊被血和泥混合而成的雕像。
这雕像是多么的威风凛凛,多么的光彩夺目,哪怕是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英勇的词汇都加诸于此也不为过。因为这是庄叔颐,这是榴榴,这是她一个人的战神。
他总是这样的,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浴血而战。他说自己是卑鄙小人,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英勇无畏的小人呢?而她才像是,口口声声的“原则”“大义”,其实不过是躲在别人背后苟且偷生的家伙罢了。
她对他说:她宁愿死,也不肯牺牲别人的性命苟活。
但是如今看来,她没有牺牲别人,她牺牲的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阿年罢了。这真是一个再可笑不过的笑话了。
“榴榴,走吧。”
扬波还想像从前那样,可是他也已经明白,不得不明白自己护不住她了。他连还站着都算是一个奇迹了。他毫无胜算。死神已经是不可避免的来客了。
只是他还是想要,做得更好一点,至少也要像他承诺过的那样。
——我会永远爱她,永远保护她。
直至死亡。
哪怕是死亡。
“我爱你,榴榴。”
心脏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呢?人什么时候才会死亡?时间什么时候才会彻底终结?
这一刹那,对于庄叔颐来说,就是故事的结局。
也许还不是。
她停下了那些无谓的泪水,露出一个微笑来,明明已经痛苦到了极致,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叫她心碎的时候了,可是她却依然想要微笑。
即使接下来的是无法逃脱的绝望。她的内心却依然想要微笑。因为她爱的人爱着她。她们还拥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她的树屋、她的秋千、她的江心月……她是幸福的,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感到幸福。
她双手握着的是枪吗?不是的,那是守卫心爱之人的盾。
庄叔颐是在绿壳肆虐的永宁长大的姑娘。永宁的姑娘从来都是强悍的,她们总是不服输,不肯屈服于任何命运加诸的苦难。谁也别想从她们的手里夺走东西,无论是故土、家园,还是她们的心上人。
“阿年,我爱你。”
胜过所有的一切。
她终于还是杀人了。杀死的是侵犯国家、侵占家园、侵害爱人的敌人,可是庄叔颐的心里仍然是毫无波澜。她既没有像想过的那样痛快,也没有足够的痛苦。
“你不要过来,魔鬼、魔鬼!”那个剩下的日本兵看起来十分的青涩,因为恐惧而跌坐在地,颤抖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看她。
她看了他一眼,垂下了手臂。她想做的是保护她的家国、爱人,并非泄恨。仇恨不值得。庄叔颐上前背起扬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还一边自说自话。
“阿年,你不是说要在房子周围种竹子吗?我可养不活那种东西啊。”
“阿年,我都饿了。你还说我胖,明明你也变胖了。以后我们就是胖子夫妻啦。”
“阿年,我不是一直说要给你起一个字号的吗?我想好了。你可不许嫌弃。你不会嫌弃的对吧。”
晨曦终于到来,然而她却再也感受不到这光芒的温度,只觉得寒冷,彻骨的寒冷,从背部一直传递到她心底最深处。背上的那个人始终没有言语过,连一点声音也不存在了。
庄叔颐不敢回头,却也绝不肯松手。
她哭得涕泗横流,却还是结结巴巴地将话说了下去。
“海不扬波,四海晏清。我给你取字’晏清‘可好?”
无人回答的旷野,唯有寂寥的风声。
她的扬波,她的阿年,她的晏清。
泪水淹没了所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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